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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赏:精彩中外短文200篇(1)

时间:2014-06-27 10:58来源:好学堂点击:字体:[ ]

 

爱的力量                        阿盛
爱晚亭                          谢冰莹
巴黎的书摊                      戴望舒

巴黎的一夜                      袁昌英

把一切交给时间                  储子
白色的帽子                      阿满君子    李宁

抱着生命过海洋                  程武
本土“留学”散记                朱铁志
比金子还要重的                  朱利华
比喻即介入                      吴亮
不要丢掉自己的小伞              王亚惠
常常,我想起那座山              张晓风
长夜如歌                        栾中惠
长治马路宽                      卞之琳
城 与 年                        秦似
吃的悲哀                        苏叶
尺素寸心                        余光中
翅与祷                          克莱恩·沃森
初恋萨拉                        蒋成红

初升之月的魅力                  彼得·斯坦哈特
窗                              靳以

窗 下                           柯灵
春,在巴黎
春天的声音                      王家祥
春夜的幽灵                      台静农

从罗丹得到的启示                斯蒂芬·茨威格
大地的眼睛                      米·普里什文

大海                            亚历山大·基兰

大海日出                        陈德文

大树                            麦斯特勒斯
大雁的歌                        席慕蓉    

但求破衣里面是人
当玫瑰开花的时候                佩·普拉多
当你成了时间富翁以后            岑济鸣
到哪儿去找高仓健
灯 花                           凤子

灯下拾豆

等待生活                        阿尔·马丁内斯

第五代

吊床                            阳晓菁
东京人                          川端康成

冬                              郑伯齐

冬日,不要忘了到海边走走        杨锦
冬之颂                          埃尔斯佩斯·赫克
都市狂想曲                      简·莫里斯
独之趣

断臂的猜想                      酒井传六
对岸                            泰戈尔

饿                              刘半农

沸腾的梦                        杨刚

 

 



 

爱的力量
阿盛
人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可以使愚人变为智者,可以使懦夫变为勇士,能使浪子变成大丈夫。
爸在二十岁以前,从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根据祖母的说法,在当年,几乎全镇的人都认为他这一生不会有什么出息,而且他会成为职业流氓,简直就像太阳会升落一样肯定。但是根据爸自己的解释,这纯粹是祖母言过其辞。不过,祖母连爸七岁那年偷了什么水果、被什么人追回家,都记得丝毫不乱,从不颠倒,所以,我当然是相信祖母的话。
爸到二伯公家里玩,空着手从大门进去,然后背着一书包的枣子从后门溜走。
二伯公在家里找他吃中饭找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正在学校门口卖枣子给同学。那时候,爸九岁。
爸和猴山叔抓了十多只大田鼠和十多只蟾蜍,装在铁丝笼里,带到新营菜市场放生;结果,经过一场大混乱之后,总共有三个菜摊子被推垮,有一家杂货店被挤破了三个玻璃瓶,另外,肉案的老板娘弄坏了一把切肉刀,因为她拿刀丢地上的田鼠。那天,祖父和祖母没下田,整天都在家里招呼客人,讲了一天的好话,又和猴山叔家商量赔款,我家那幢祖厝这才没有被掀掉屋瓦拆掉墙。这是爸十一岁那个冬至前一天的事。
爸有天生的好歌喉,唱歌比赛经常是第一,他又能学许多种动物的叫声,如果不面对着看,根本分不清真假。他在小学毕业典礼那天,上台唱了一首日本民谣,唱得连铁石心肠的坂井校长都流泪,师生们哭成一团。爸看看效果不错,于是自作主张,把这首歌重复唱了一遍,大家哭得更伤心。典礼结束后,他跑到校长背后,学狼狗叫,吓得校长太太摔了一跤,为了这,爸差一点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毕业后,爸在糖厂当助理文书员,两年后调去一个工人小组当副领班。每个星期有一个晚上要轮班巡视蔗园,以防有人偷甘蔗。第一次出这差,爸带着铜锣躲在蔗园里,一直睡到阳光普照,才被领班叫醒,身边的甘蔗渣跟他的体重相差不了多少。他只好答应过几天去领班家免费修理竹篱笆。
台湾光复那一年,爸二十岁,由于分派在他手下的工人刚好都是"全台湾最懒惰的人",所以他还在干副领班。没事的时候,他骑着脚踏车在街上逛。到处找人抬杠,惹是生非。就为了这,跟一个人吵,一直吵到那人家门口,爸骂那人说话没信用,是龟儿子,那人气得大叫:"我是你舅子!"根据后来的事实证明,上天明鉴,那人果然成了我大舅。事情说来很简单,爸和大舅在屋外吵得不可开交,妈出来了,就这么着。
没有人能说明爱情到底是什么形态,怎么来的;也没有人知道爱情的力量会大到什么地步,因为人类感情本身就奥妙无穷。爸变了,他的改变,许多人都认定那是镇史上罕见的奇事。他不再恶作剧,不再打架,连斗蟋蟀都不玩了,努力工作,拼命加班,他手下的工人也都变成全台湾最勤劳的人。
没多久,爸升为领班,并且开始巴结大舅,他一到外祖父家,马上分派糖果给每一个小孩,和每一个大人聊天,称赞外祖父家里的每一样东西,包括猫狗在内。
他写信给妈,妈认的字不多,不过,怪的是,爸的信她总有办法全看懂了,至于怎么看懂的,妈自己也交代不清,反正爸如果约她下午六点在中山公园见面,她不会在七点跑去上帝庙就是了。事实上,妈从来没将爸的信拿给任何人看,她当年之所以全看得懂,我们只能说,女人对于爱情以及有关爱情的物事,有着超乎人类的本能的领悟力,那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独特能力。
爸和妈当年的前三次约会,说了些什么,因为史无明文,无从考证,不过如今可以确定的是,一直到第四次,爸和妈才谈到一个事实,爸二十岁,妈二十二岁,这下子,问题来了,妈好伤心,对爸说此生无缘,回家以后,再不赴约会了,整整一个月,不和爸联络,在那一个月里,爸手下的那些工人又回复了老样子。
爸把问题提出来,祖母说:女大男小不太好;祖父说:八字合就行;大叔说:无所谓;大姑说:怕什么?去去去!爸是去了,硬把妈叫出来,那一次,到底他有没有以草代香指天誓地,由于年代久远,很难肯定,我们后生也不敢多问,不过,妈被说动了倒是铁证如山,因为约会又继续了。
约会是继续了,可是问题仍然存在,爸异想天开,跑去镇公所找户籍资料管理员,很大方地要求改出生年份,户籍员大吃一惊,直说世界上哪有这种事,要改,拿证据来,爸当然拿不出来,祖母明明才生下他二十年。
爸和妈去大道公庙烧香,爸抽了一支上好上好的签,妈抽的那支签坏透了,根据了解,妈娘家的人都相信风水命相这类事,尤其是外祖父。妈当时听了庙祝的解说以后,拿过签纸就撕。我们当然可以理解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虔诚信神的人不相信神签,只是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这些后生实在是无法去猜想爸当年是如何的感动了。
爸去找算命先生,八字一合,大大不吉,女大男小,一犯冲;水性火性相克,二犯冲;天运不符,命中带煞,三犯冲。爸立刻跑去告诉妈,八字合过了,大吉大利。
既然大吉大利,祖父和祖母这才答应派人提亲。外祖父这下子才知道,妈几个月来常去"学裁缝"都是胡诌的,再一听爸二十岁,一口拒绝了。
爸和妈见面的机会少了,那时节,可以肯定的是,当儿女的没现在这么自由,也不可能吹声口哨或者打个电话,就能把人调出来,说来令人感动,人间万事皆可解,唯有情字无解人,知道妈在那阵子是怎么设法和爸见面的人,如今提起来都还会鼻酸,所以不提也罢。
大舅、妈和爸商量了又商量,没有结果。秋天过了,冬天也过了,然后春神降临人间,春来了,树木添了绿叶,爸和妈都添了一岁,到妈家里去的媒人也添了几位。春天是个结婚季,妈推掉了这个,赖掉了那个;爸也一样,春天是个相思季,相思的滋味,最是难消受,如果祖母没记错,那么,爸在短短几个月内瘦了六公斤,必然是真的。
整个春季,爸没离开新营一步,还经常派人到妈家,媒婆带回来的消息,使得祖母开始担心爸会不会发疯,到妈家说媒的人太多了,逼得爸采取最后行动,他到外祖父家去,分派好了糖果,寒暄完毕,直接找外祖父谈,并且吵了起来,吵架的详细内容,当年在场的人如今已记忆不清,次数倒是妈记得很明白,总共六次,最后的一次,据爸自己说,最精彩,简直可以媲美关公战吕布,可惜,我当然是没亲自见到,所以无法详述。第六次吵过了以后,爸认为此生跟妈是无缘了,因为外祖父严厉警告爸,如果再进门就要用扫帚赶出去。
事情演变的最终结果,当然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可是其中的过程,知道的人就不多了,爸和妈去找另外一算命先生,关键就在这里,感谢上苍的差遣,如果没有这个算命先生,如今不可能有我在这儿为这段爱情故事做见证。
这个算命先生是外祖父的弟弟,算来是我的叔公。他和爸妈谈了许久许久,一次又一次地长谈。
然后,他找上外祖父,正确的统计是,他在外祖父家消磨了两个白天和一个晚上,从"古早古早"引起话题,并且为他嫂子批了流年,然后上天入地地谈,时而高声时而细诉,据妈说,当时她躲在一旁,听得几次掉下眼泪。为了爸和妈,叔公不惜跟他哥哥争吵、商量、恳求、威吓。据说,当叔公轻声细语解析命运不可违的时候,那种真诚,连十殿阎君见了都会黯然哽咽。叔公也举出了许多古代及现代的爱情悲剧,从万杞梁与孟姜女说到台北市的一件殉情故事,说得一旁的女眷直抽搐。她还把爸的八字和妈的八字当场排给外祖父看,一面排一面解说,排出来的结果不用说,天造地设,特吉特利,而且,照双方的面相看来,……我们可以臆想,依叔公当时的口气,大约任何人都会觉得爸和妈如果不结合,那么,星斗可能会全部消失,外祖父家马上会有巨变,并且从此人间再不会有人敢谈恋爱。也许是为了天命难违,也许是外祖父相信叔公保证爸日后会大富大贵,也许是为了爸和妈意志坚定,也许是……反正,到最后,外祖父答应了。
我们这些后生当然不难了解,叔公究竟为了什么肯大力撮合爸和妈,因为叔公在事后曾坦白他骗了外祖父,把八字乱排一通给外祖父看,而且他也作了解释:"算命排八字,有时,只是唬人而已,真正重要的是,男女双方是不是真心相爱。"
如今,事隔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来,爸和妈美满幸福,一万多个日子里,没犯什么冲,也没带什么煞,养了七个儿女,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做太保或太妹。
前几天是爸过世两周年祭日,我拈香祭拜,望着香炉,望着妈,我想起爸生前常引述的一句话:"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爱晚亭
谢冰莹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底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戆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虾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很自由地游行罢了。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着面庞的时候,我又拾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一九二六年春于麓山之昆涛亭
(选自《麓山集》,光明书店1934年版)

 

 

 

巴黎的书摊
戴望舒
在滞留巴黎的时候,在羁旅之情中可以算做我的赏心乐事的有两件:一是看画,二是访书。在索居无聊的下午或傍晚,我总是出去,把我迟迟的时间消磨在各画廊中和河沿上的书摊。关于前者,我想在另一篇短文中说及,这里,我只想来谈-谈访书的情趣。
其实,说是"访书",还不如说在河沿上走走或在街头巷尾的各旧书铺进出而已。我没有要觅什么奇书孤本的蓄心,再说,现在已不是在两个铜元一本的木匣里翻出一本 Patissierfranco-is的时候了。我之所以这样做,无非为了自己的癖好,就是摩娑观赏一回空手而返,私心也是很满足的,况且薄暮的赛纳河又是这样地窈窕多姿!
我寄寓的地方是Rue del`Echaudé,走到赛纳河边的书摊,只须沿着赛纳路步行约摸三分钟就到了。但是我不大抄这近路,这样走的时候,赛纳路上的那些画廊总会把我的脚步牵住的,再说,我有一个从头看到尾的癖,我宁可兜远路顺着约可伯路、大学路一直走到巴克路,然后从巴克路走到王桥头。
赛纳河左岸的书摊,便是从那里开始的,从那里到加路赛尔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一个地带,虽然位置在巴黎的贵族的第七区,却一点也找不出冠盖的气味来。在这一地带的书摊,大约可以分这几类:第一是卖廉价的新书的,大都是各书店出清的底货,价钱的确公道,只是要你会还价,例如旧书铺里要卖到五六百法郎的勒纳尔(J.Renard)的《日记》,在那里你只须化二百法郎光景就可以买到,而且是崭新的。我的加棱所译的赛尔房德里的《模范小说》,整批的《欧罗巴杂志丛书》,便都是从那儿买来的。这-类书在别处也有,只是没有这一带集中吧。其次是卖英文书的,这大概和附近的外交部或奥莱昂东站多少有点关系吧。可是这些英文书的买主却并不多,所以化两三个法郎从那些冷清清的摊子里把一本初版本的《万牲园里的一个人》带回寓所去,这种机会,也是常有的。第三是卖地道的古版书的,十七世纪的白羊皮面书,十八世纪饰花的皮脊书等等,都小心地盛在玻璃的书柜里,上了锁,不能任意地翻看,其他价值较次的古书,则杂乱地在木匣中堆积着。对着这一大堆你挨我挤着的古老的东西,真不知道如何下手。这种书摊前比较热闹一点,买书大多数是中年人或老人。这些书摊上的书,如果书摊主是知道值钱的,你便会被他敲了去,如果他不识货,你便沾了便宜来。我曾经从那-带的一位很精明的书摊老板手里,化了五个法郎买到-本一七六五年初版本的Du Laurens的 Imirce,至今犹有得意之色:第一因为 Imirce 是一部禁书,其次这价钱实在太便宜也。第四类是卖淫书的,这种书摊在这一带上只有一两个,而所谓淫书者,实际也仅仅是表面的,骨子里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大都是现代人的东西,与来骗骗人的。记得靠近王桥的第一家书摊就是这-类的,老板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婆,当我有一回逗留了一下的时候,她就把我当做好主顾而怂恿我买,使我留下极坏的印象,以后就敬而远之了。其实那些地道的"珍秘"的书,如果你不愿出大价钱,还是要费力气角角落落去寻的,我曾在一家犹太人开的破货店里一大堆废书中,翻到过一本原文的 Cleland Fanny Hill,只出了一个法郎买回来,真是意想不到的事。
从加路赛尔桥到新桥,可以算是书摊的第二个地带。在这一带,对面的美术学校和钱币局的影响是显著的。在这里,书摊老板是兼卖板画图片的,有时小小的书摊上挂得满目琳琅,原张的蚀雕,从书本上拆下的插图,戏院的招贴,花卉鸟兽人物的彩图,地图、风景片,大大小小各色俱全,反而把书列居次位了。在这些书摊上,我们是难得碰到什么值得一翻的书的,书都破旧不堪,满是灰尘,而且有一大部份是无用的教科书,展览会和画商拍卖的目录。此外,在这一带我们还可以发现两个专卖旧钱币纹章等而不卖书的摊子,夹在书摊中间,作一个很特别的点缀。这些卖画卖钱币的摊子,我总是望望然而去之的,(记得有一天一位法国朋友拉着我在这些钱币摊子前逗留了长久,他看得津津有味,我却委实十分难受,以后到河沿上走,总不愿和别人一道了。)然而在这一带却也有一两个很好的书摊子。一个摊子是一个老年人摆的,并不是他的书特别比别人丰富,却是他为人特别和气,和他交易,成功的回数居多。我有一本高克多(Coclc-au)亲笔签字赠给诗人费尔囊·提华尔(FernandDivoire)的 Le Grund Ecurt,便是从他那儿以极廉的价钱买来的,而我在加里马尔书店买的高克多亲笔签名赠给诗人法尔格(Fargue)的初版本 Opera,却使我化了七十法郎。但是我相信这是他借给我的,因为书是用蜡纸包封着,他没有拆开来看一看;看见了那献辞的时候,他也许不会这样便宜卖给我。另一个摊子是一个青年人摆的,书的选择颇精,大都是现代作品的初版和善本,所以常常得到我的光顾。我只知道这青年人的名字叫昂德莱,因为他的同行们这样称呼他,人很圆滑,自言和各书店很熟,可以弄得到价廉物美的后门货,如果顾客指定要什么书,他都可以设法。可是我请他弄一部《纪德全集》,他始终没有给我办到。
可以划在第三地带的是从新桥经过圣米式尔场到小桥这一段。这一段是赛纳河左岸书摊中的最繁荣的一段。在这一带,书摊比较都整齐一点,而且方便也多一点,太太们家里没事想到这里来找几本小说消闲,也有;学生们贪便宜想到这里来买教科书参考书,也有;文艺爱好者到这里来寻几本新出版的书,也有;学者们要研究书,藏书家要善本书,猎奇者要珍秘书,都可在这一带获得满意而回。在这一带,书价是要比他处高一些,然而总比到旧书铺里去买便宜。健吾兄觅了长久才在圣米式尔大场的一家旧书店中觅到了一部《龚果尔日记》,化了六百法郎喜欣欣的捧了回去,以为便宜万分,可是在不久之后我就在这一带的一个书摊上发现了同样的一部,而装订却考究得多,索价就只要二百五十法郎,使他悔之不及。可是这种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跑跑旧书摊的人第一不要抱什么一定的目的,第二要有闲暇有耐心,翻得有劲儿便多翻翻,翻倦了便看看街头熙来攘往的行人,看看旁边赛纳河静静的逝水,否则跑得腿酸汗流,眼花神倦,还是一场没结果回去。话又说远了,还是来说这一带的书摊吧。我说这一带的书较别带为贵,也不是胡说的,例如整套的 Echan-ges杂志,在第一地带中买只须十五个法郎,这里却一定要二十个,少一个不卖;当时新出版原价是二十四法朗的 Celine的 Voyageau boutde la nuit,在那里买也非十八法郎不可,竟只等于原价的七五折。这些情形有时会令人生气,可是为了要读,也不得不买回去。价格最高的是靠近圣米式尔场的那两个专卖教科书参考书的摊子。学生们为了要用,也不得不硬了头皮去买,总比买新书便宜点。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摊子的主顾,反之他们倒做过我的主顾。因为我用不着的参考书,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总是拿去卖给他们的。这里,我要说一句公平话:他们所给的价钱的确比季倍尔书店高一点。这一带专卖近代善本书的摊子只有一个,在过了圣米式尔场不远快到小桥的地方。摊主是一个不大开口的中年人,价钱也不算顶贵,只是他-开口你就莫想还价:就是答应你还也是相差有限的,所以看着他陈列着的《泊鲁思特全集》,插图的《天方夜潭》全译本,Chirico插图的阿保里奈尔的Calligrammes,也只好眼红而已。在这一带,诗集似乎比别处多一些,名家的诗集化四五个法郎就可以买-册回去,至于较新一点的诗人的集子,你只要到一法郎或甚至五十生丁的木匣里去找就是了。我的那本仅印百册的 Jean Gris插图的 Reverdy的《沉睡的古琴集》,超现实主义诗人 Gui Rosey的《三十年战争集》等等,便都是从这些廉价的木匣子里翻出来的。还有,我忘记说了,这一带还有一两个专卖乐谱的书铺,只是对于此道我是门外汉,从来没有去领教过罢。
从小桥到须里桥那一段,可以算是河沿书摊的第四地带,也就是最后的地带。从这里起,书摊便渐渐地趋于冷落了。在近小桥的一带,你还可以找到一点你所需要的东西,例如有一个摊子就有大批 N.R.F.和 Crassct出版的书,可是那位老板娘讨价却实在太狠,定价十五法郎的书总要讨你十二三个法郎,而且又往往要自以为在行,凡是她心目中的现代大作家,如摩里向克,摩洛阿,爱眉(Ayme)等,就要敲你-笔竹杠,一点也不肯让价;反之,像拉尔波,茹昂陀,拉第该,阿朗等优秀作家的作品,她倒肯廉价卖给你。从小桥一带再走过去,便每下愈况了。起先是虽然没有什么好书。但总还能维持河沿书摊的尊严的摊子,以后呢,卖破旧不堪的通俗小说杂志的也有了,卖陈旧的教料书和一无用处的废纸的也有了,快到须里桥那-带,竟连卖破铜烂铁,旧摆设,假古董的也有了;而那些摊子的主人呢,他们的样子和那在下面赛纳河岸上喝劣洒,钓鱼或睡午觉的街头巡阅使(Clochard),简直就没有什么大两样。到了这个时候,巴黎左岸书摊的气运已经尽了,你的腿也走乏了,你的眼睛也看倦了,如果你袋中尚有余钱,你便可以到圣日尔曼大街口的小咖啡店里去坐一会儿,喝一杯儿热热的浓浓的咖啡,然后把你沿路的收获打开来,预先摩婆一遍,否则如果你已倾了囊,那么你就走上须理桥去,倚着桥栏,俯看那满载着古愁并饱和着圣母祠的钟声的,赛纳河的悠悠的流水,然后在华灯初上之中,闲步缓缓归去,倒也是一个经济而又有诗情的办法。
说到这里,我所说的都是赛纳河左岸的书摊,至于右岸的呢,虽则有从新桥到沙德莱场,从沙德莱场到市政厅附近这两段,可是因为传统的关系,因为所处的地位的关系,也因为货色的关系,它们都没有左岸的重要。只在走完了左岸的书摊尚有余兴的时候或从卢佛尔(Louvre)出来的时候,我才顺便去走走,虽然间有所获,如查拉的 L`homme approximatif或卢梭(Henri Rousseau)的画集,但这是极其偶然的事;通常,我不是空手而归,便是被那街上的鱼虫花鸟店所吸引了过去。所以,原意去"访书"而结果买了一头红头雀回来,也是有过的事。

 

 

 

巴 黎 的 一 夜
袁昌英
寓所是在赛因河附近的一条僻静小街上。
夜色异样明丽。深蓝天空中的一轮银月仿佛在朝着地球微笑。微笑的光芒将巴黎渲染为一片渺茫的银辉梦境。已是午夜了。我刚从歌剧院回来。沉醉于音乐境内的我的心灵,与这月夜似乎是极相融洽。在河岸上步月而行,简直流连忘返。巴黎的梦容分外迷人:河流好像荷马的古琴诉说着历来英雄儿女的盛事;园林宫阁均各有各的梦呓。我真欣赏着忘乎一切了。不知怎的我的视线忽被不远的青草地上一团黑物捉住了。蠕蠕在动的是什么?不是鬼,因为这种月世界不容邪物横行。我一点也不害怕,虽是张眼见不到其他行人。不到两分钟,我已来到青草地的近傍。原来是一女郎在草地上剔搜什么。月辉把她照映得非凡的秀丽。看去不过十八九的闺女。也许是因为夜与月的影响吧,我把白日所应有的拘束都忘了。很自然的把手电 捻亮,和气的用法语向她说道:"小姐,你找什么?我帮你忙。"她也就一点不陌生的向我惨然一笑,"正好,你有这个就容易找了。""你失了什么?"我一路用电光在草地上照,一路问她,青缎外衣里面,微露出来的白色舞衣,把她的青春之脸陪衬得异样妩媚。她对于我的问话,仿佛不容易找着一个相当的答复。态度煞是踌躇而羞涩。眼睛内似乎要流出泪来"失了……失了……一颗撇针……是我妈妈给我的。""多大?是金的?""不大,是珍珠编的。我……我妈……"她认真的看了我一眼。"夫人,是东方人?""中国人。"我们一边找撇针,一边谈话。"来这里玩玩?""来读书……你的撇针不一定掉在 这 里。"被蹂躏得将变成绿泥的草里,始终找不出撇针来。"一定在这里……从舞厅出来一路都摸在手里。""一个人来的?""一个朋友伴来的……他……他先走了!"我偷眼观察她的脸,只见一阵红一阵白又一阵紫……羞愧恨惧显然在这世故浅薄的灵魂内宣战了。我想宽解她;"珠花也不值多少吧,另买一颗就是。""另买一颗?世上再不会有这么一颗撇针……是我妈的祖上传下来的……夫人读过《罗兰歌》?""读过。""据说是茉黛公主的 宝物。""真的吗?那就真是无价之宝!"我为她寻找的热心增加了十倍。她的声音很低微,似有一满腔心事要从口内拚出来而她无力镇压下去:"代表贞洁!" La Virgin-ite两字说得异样凄切……每个字母都颤出悲哀惋惜似的。"我没脸见我妈……我受了骗……坏人……"她终于哭出来了。"别哭!慢慢找。"我还是热心地到处拨剔。她的泪声凄凉地呢喃着……"夫人,尽找是空的,世间的宝物一次失了就永收不回来……我妈常这么说,我吃亏忘了母训,今晚。""你明天来找吧,白天容易看见。不早了……你回家不远?""不远!谢谢夫人。"她伸出一只又热又软又嫩的手给我握……"我不能见我妈……""别怕!说清楚就好了。""失了……不能做人……"她咽哽了。我心中很难受,但是找不出慰藉的言语……最后才说道:"你妈妈一定能了解……回去吧,夜深了。"她猛然摆脱我的手,噙住泪,一溜烟过桥去了。我追着一 声:"再见!"她回一声"Adieu!"
我回到寓所,赶紧睡了。月夜的幽情及女郎的际遇在我性灵内留下很深的印痕:梦里不息的看见鱼白的光辉里女郎啼哭,时而在草上,时而在桥上,时而在河边,时而在树下。
早饭后,照例第一件事是看报。《时报》头页中间一段小新闻特别令人注目。我把大事的记载丢了,先看它。"赛河中今晨发见女尸,十八九的女朗,面目清秀,衣青缎外衣白绸晚服,家属尚在调查中。"人生如梦幻,这岂非梦中的另一场恶梦吗?
(选自《山居散墨》)

 

 

 

 

把一切交给时间
储子
如果不经历那件事,我不会知道“时间”不单是抚平伤口的安慰剂,也是是非曲直的检验师。
三年多前,我在一家民营电台任职,台内有位同仁剽窃友台的节目,从访问到主述,全部完整播出,且该节目还获“新闻局”每集6000元的委制经费。我写了一封检举信到“新闻局”。没想到“新闻局”竟然把信寄回公司。接着电台老板带着那位被检举人,亲往“新闻局”解释。
可想而知,老板脸上无光之余,要炒鱿鱼。幸得爱护我的长官保荐,方得苟延残喘下去。
被打成“黑五类”的日子不好过。与“被害者”有私谊的同业一见到我就满脸不屑——“告密者”,我的脸上写了这三个字。而同事们也在我的身后议论纷纷。
只因为一封我自认为动机单纯的信,使我的人格、私德全部打了个大叉。
我真的错了吗?难道不必付出、坐等收获者,可以永远捡便宜?现实社会难道没有公平正义?在那最无助的时刻,支持我的是知我甚深的几个姐妹。大家在数落了我这傻大姐的糊涂作为后,仍以无比的同情及爱心做我的后盾,让我在晦暗的工作阴霾下,仍得以看见丝丝亮丽的阳光。
而我,既然检举别人的作弊,自己更要行事端正才行。于是我加倍努力跑新闻,上山下海,勇往直前,不敢有丝毫怠惰。大约一年后,当初向着“被害者”而对我不齿的同仁报我以亲切的笑容,也不吝于与我交换新闻了。
令我欣慰的是,他们都承认我当初的看法没错。那位被检举者待人接物的势利现实,一如阳光下的融雪,终至底层裸露,让人看清楚。那一天,我好高兴,原来真理只需等待时间的试炼而已。
后来,奇迹发生,我入围了金钟奖的新闻采访奖。对南部小电台来说,这是极大的荣耀。入围名单揭晓,当初保荐我留下的长官立刻跑到教堂谢恩,而我则快乐地流下了辛酸的眼泪。
这样的际遇也许算不得东山再起,但是从人格被否定、到怀疑是非公理何在、以至兢兢业业的日子,最后终见到友谊的双手与成功的果实,心路历程颇为辛酸。
回首前尘,时间真是个神奇的魔术师,经它过滤,没有人可以伪装而不被发现。任何对错、是非,一一接受考验——我那鲁莽却真实的检举信即是如此。
如果,你正逢生命难关,别泄气,时间会帮你抚平伤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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