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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古文选》(国编1979-1982修订本五版)

  • 日期:2017-06-21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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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古文选

(国编1979-1982修订本五版)

001、师说 韩愈(1979版01.03)

002、教条示龙场诸生 王守仁(1979版01.04)

003、明湖居听书 刘鹗(1979版01.05)

004、游襃禅山记 王安石(1979版01.06)

005、鲁仲连义不帝秦 资治通鉴(1979版01.07)

006、左忠毅公轶事 方苞(1979版01.08)

007、训俭示康 司马光(1979版01.12)

008、廉耻 顾炎武(1979版01.13)

009、国殇 屈原(1979版01.14)

010、祭妹文 袁枚(1979版01.15)

011、孔明借箭 三国志演义(1979版01.17)

012、黄花冈烈士事略序 孙文(1980版02.01)

013、出师表 诸葛亮(1980版02.04)

014、祭十二郎文 韩愈(1980版02.05)

015、岳阳楼记 范仲淹(1980版02.07)

016、教战守策 苏轼(1980版02.08)

017、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辙(1980版02.10)

018、桃花源记 陶潜(1980版02.11)

019、与元微之书 白居易(1980版02.12)

020、梅花岭记 全祖望(1980版02.13)

021、台湾通史序 连横(1980版02.15)

022、世说新语五则 刘义庆(1980版02.16)

023、刘老老 红楼梦(1980版02.17)

024、檀弓选 礼记(1980版03.02)

025、指喻 方孝孺(1980版03.03)

026、水经江水注 郦道元(1980版03.04)

027、始得西山宴游记 柳宗元(1980版03.05)

028、曹刿论战 左传(1980版03.07)

029、大铁椎传 魏禧(1980版03.08)

030、义田记 钱公辅(1980版03.10)

031、论贵粟疏 鼂错(1980版03.11)

032、范进中举 吴敬梓(1980版03.12)

033、陈情表 李密(1980版03.13)

034、五代史记一行传叙 欧阳修(1980版03.14)

035、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1981版04.02)

036、荆轲传 司马迁(1981版04.03)

037、冯谖客孟尝君 战国策(1981版04.04)

038、鲁智深大闹桃花村 施耐庵(1981版04.05)

039、纵囚论 欧阳修(1981版04.06)

040、先妣事略 归有光(1981版04.08)

041、先母邹孺人灵表 汪中(1981版04.09)

042、送东阳马生序 宋濂(1981版04.10)

043、与杨德祖书 曹植(1981版04.12)

044、典论论文 曹丕(1981版04.13)

045、触讋说赵太后 战国策(1981版05.05)

046、外储说左上四则 韩非(1981版05.06)

047、韩诗外传选 韩婴(1981版05.07)

048、苏武传 班固(1981版05.08)

049、谏太宗十思疏 魏征(1981版05.09)

050、戒子书 郑玄(1981版05.10)

051、白鹿洞书院学规 朱熹1981版(05.11)

052、复多尔衮书 史可法(1981版05.13)

053、赤壁赋 苏轼(1981版05.15)

054、礼运大同 礼记(1982版06.02)

055、劝学 荀况(1982版06.03)

056、孝经六章 孝经(1982版06.05)

057、泷冈阡表 欧阳修(1982版06.07)

058、与吴质书 曹丕(1982版06.08)

059、与陈伯之书 丘迟(1982版06.09)

060、句践复国 国语(1982版06.10)

061、过秦论 贾谊(1982版06.11)

062、说苑选 刘向(1982版06.12)

063、留侯论 苏轼(1982版06.13)

064、戊午上高宗封事 胡铨(1982版06.14)

065烛之武退秦师 左传(1999版03.05)

066宫之奇谏假道 左传(2000版05.12)

067召公谏厉王弭谤 国语(2001版06.12)

068庄子寓言选 庄子(2000版05.13)

069察今 吕氏春秋(1999版03.11)

070观行 韩非(2001版06.09)

071谏逐客书 李斯(1999版03.10)

072大同与小康 礼记(2001版06.01)

073鸿门之宴 司马迁(2001版06.10)

074情采 刘勰(2000版05.08)

075段太尉逸事状 柳宗元(1999版03.06)

076新五代史伶官传序 欧阳修(1999版03.14)

077醉翁亭记 欧阳修(2000版05.05)

078六国论 苏洵(2000版04.06)

079墨池记 曾巩(1998版01.09)

080黄州快哉亭记 苏辙(1999版03.01)

081秦士录 宋濂(1999版03.02)

082琵琶记(糟糠自厌) 高明(2001版06.15)

083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2000版04.08)

084训蒙大意 王守仁(2000版05.14)

085口技 蒲松龄(1999版02.07)

086骡说 刘大櫆(2000版04.02)

087虬髯客传 杜光庭(2001版06.02)

 

001、师说 韩愈(01.03)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请与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题解】

《师说》作于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韩愈任四门博士时,这篇文章是韩愈写给他的学生李蟠的。《师说》是一篇说明教师的重要作用、从师学习的必要性以及择师的原则的论说文。此文抨击当时“士大夫之族”耻于从师的错误观念,倡导从师而学的风气,同时,也是对那些诽谤者的一个公开答复和严正的驳斥。作者表明任何人都可以作自己的老师,不应因地位贵贱或年龄差别,就不肯虚心学习。文末以孔子言行作证,申明求师重道是自古已然的做法,时人实不应背弃古道。

【作者】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思想家,河南河阳(今河南省焦作孟州市)人,汉族,祖籍昌黎(今辽宁义县),世称韩昌黎,又称韩吏部、韩文公。韩愈25岁中进士,曾任监察御史、刑部侍郎、潮州(今广东潮安)刺史、国子博士、吏部侍郎等职。他与柳宗元同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主张学习先秦两汉的散文语言,破骈为散,扩大文言文的表达功能。宋代苏轼称他「文起八代之衰」,明人列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与宗元柳并称「韩柳」,有「文章巨公」和「百代文宗」之名。其作品都收录在《昌黎先生集》里。

 

 

002、教条示龙场诸生 王守仁(01.04)(1508)

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盗寇,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人将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题解】

武宗正德元年,王守仁三十七岁,以上书救戴铣等,忤宦官刘谨,廷杖几死,贬为贵州龙场驿丞。时龙场犹穷荒不文,守仁日与诸生讲学不辍,书此教条以为训示。出处《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五。

【作者】

王守仁(1472年10月31日—1529年1月9日),汉族,幼名云,字伯安,别号阳明。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今属宁波余姚)人,因曾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阳明子,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亦称王阳明。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陆王心学之集大成者,精通儒家、道家、佛家。晚年官至南京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因平定宸濠之乱军功而被封为新建伯,隆庆年间追赠新建侯。王守仁(心学集大成者)和孔子(儒学创始人)、孟子(儒学集大成者)、朱熹(理学集大成者)并称为孔、孟、朱、王。其学术思想传至中国、日本、朝鲜半岛以及东南亚,产生了重要而深远的影响。集立功、立德、立言于一身,成就冠绝有明一代。谥文成,故后人又称王文成公。

 

003、明湖居听书 刘鹗(01.05)

那明湖居本是个大戏园子,戏台前有一百多张桌子。那知进了园门,园子里面已经坐得满满的了,只有中间七八张桌子还无人坐。桌子都却贴着「抚院定」、「学院定」等类红纸条儿。

老残看了半天,无处落脚,只好袖子里送了看坐儿的二百个钱,纔弄了一张短板凳在人缝里坐下。看那戏台上只摆了一张半桌,桌子上放了一面板鼓,鼓上放了两个铁片儿,心里知道这就是所谓梨花简了,旁边放了一个三弦子,半桌后面放了两张椅子,并无一个人在台上。偌大的个戏台,空空洞洞,别无他物,看了不觉有些好笑。园子里面顶着篮子卖烧饼油条的有一二十个,都是为那不喫饭来的人买了充飢的。

到了十一点钟,只见门口轿子渐渐拥挤,许多官员都着了便衣,带着家人,陆续进来。不到十二点钟,前面几张空桌俱已满了,不断还有人来,看坐儿的也只是搬张短凳在夹缝中安插。这一群人来了,彼此招呼,有打千儿的,有作揖的,大半打千儿的多。高谈阔论,说笑自如。这十几张桌子外,看来都是做生意的人,又有些象是本地读书人的样子,大家都嘁嘁喳喳的在那里说闲话。因为人太多了,所以说的甚么话都听不清楚,也不去管他。

到了十二点半钟,看那台上,从后台帘子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穿了一件蓝布长衫,长长的脸儿,一脸疙瘩,彷彿风干福橘皮似的,甚为丑陋,但觉得那人气味倒还沉静。出得台来,并无一语,就往半桌后面左手一张椅子上坐下,慢慢的将三弦子取来,随便和了和弦,弹了一两个小调,人也不甚留神去听;后来弹了一支大调,也不知道叫甚么牌子;只是到后来全用轮指,那抑扬顿挫,入耳动心,恍若有几十根弦,几百个指头,在那里弹似的。这时台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却也压不下那弦子去,这曲弹罢,就歇了手。旁边有人送上茶来。

停了数分钟时,帘子里面出来一个姑娘,约有十六七岁,长长鸭蛋脸儿,梳了一个抓髻,戴了一副银耳环,穿了一件蓝布外褂儿,一条蓝布裤子,都是黑布镶滚的;虽是粗布衣裳,倒十分洁净;来到半桌后面右手椅子上坐下。那弹弦子的便取了弦子铮铮鏦鏦弹起。这姑娘便立起身来,左手取了梨花简夹在指头缝里,便丁丁当当的敲,与那弦子声音相应,右手持了鼓棰子,凝神听那弦子的节奏;忽羯鼓一声,歌喉遽发,字字清脆,声声宛转,如新莺出谷,乳燕归巢,每句七字,每段数十句,或缓或急,忽高忽低。其中转腔换调之处,百变不穷,觉一切歌曲腔调俱出其下,以为观止矣。

旁坐有两人,其中一人低声问那人道:「此想必是白妞了罢?」其一人道:「不是。这人叫黑妞,是白妞的妹子。他的调门儿都是白妞教的;若比白妞,还不晓得差多远呢!他的好处,人说得出;白妞的好处,人说不出。他的好处,人学得到;白妞的好处,人学不到。你想,这几年来好玩耍的,谁不学他们的调儿呢?就是窑子里的姑娘也人人都学,只是顶多有一两句到黑妞的地步;若白妞的好处,从没有一个人能及他十分里的一分的!」

说着的时候,黑妞早唱完,后面去了。这时满园子里的人,谈心的谈心,说笑的说笑。卖瓜子、落花生、山里红、核桃仁的,高声喊叫着卖;满园子里听来都是人声。

正在热闹哄哄的时候,只见那后台里又出来了一位姑娘,年纪约十八九岁,装束与前一个毫无分别;瓜子脸儿,白净面皮,相貌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觉得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半低着头出来,立在半桌后面,把梨花简丁当了几声,煞是奇怪,只是两片顽铁,到他手里,便有了五音十二律似的。又将鼓棰子轻轻的点了两下,方抬起头来,向台下一盼。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左右一顾一看,连那坐在远远墙角子里的人都觉得王小玉看见我了;那坐得近的更不必说。就这一眼,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比皇帝出来还要静悄得多呢!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

王小玉便启朱脣,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哪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纔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彷彿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像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指,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撩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停了一会,闹声稍定,只听那台下正座上有一个少年人,不到三十岁光景,是湖南口音,说道:「当年读书,见古人形容歌声的好处,有那『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话,我总不懂。空中设想,余音怎样会得绕梁呢?又怎会三日不绝呢?及至听了小玉先生说书,纔知古人措辞之妙。每次听他说书之后,总有好几天耳朵里无非都是他的书。无论做甚么事,总不入神;反觉得『三日不绝』这『三日』二字下得太少,还是孔子『三月不知肉味』『三月』二字形容得透彻些!」旁边人都说道:「梦湘先生论得透辟极了!『于我心有戚戚焉』。」

说着,那黑妞又上来说了一段,底下便又是白妞上场。这一段,闻旁边人说,叫做「黑驴段」。听了去,不过是一个士子见一个美人,骑了一个黑驴走过去的故事。将形容那美人,先形容那黑驴怎样怎样好法;待铺叙到美人的好处,不过数语,这段书也就完了。其音节全是快板,越说越快。白香山诗云:「大珠小珠落玉盘」,可以尽之。其妙处,在说得极快的时候,听的人彷彿都赶不上听;他却字字清楚,无一字不送到人耳轮深处。这是他的独到,然比着前一段却未免逊一筹了。

这时不过五点钟光景,计算王小玉应该还有一段,不知那一段又是怎样好法。众人以为天时尚早,王小玉必还要唱一段,不知只是他妹子出来,敷衍几句就收场了,当时一鬨而散。

【题解】

本文选自《老残游记?第二回》〈历山山下古帝遗踪,明湖湖边美人绝调〉, 记叙老残在大明湖畔明湖居听说书的情景。全文以「听」字为眼目,以弹三弦子的男子和黑妞作为陪衬,写王小玉说书的妙境。文中对说书的场面和情节,舞台人物表演的描写,都极为生动。布局谋篇的高明,「摹声」的不落俗套,都值得探讨深究。王小玉确有其人,山东郓城人,早在进入济南之前就已在临清闯出了名头。来到济南后,在大明湖畔明湖居演出,倾动一时。与王小玉同时的文人王以敏观看了她的演出后,题诗留念,并在著作中说:王小玉技艺高超,名噪济南数年。刘鹗听到了白妞的鼓书,以白话文章留下了记载,更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作者】

刘鹗(1857年10月18日—1909年8月23日),字铁云,笔名洪都百鍊生,清末江苏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人。研究过数学、水利学,曾在上海行医,经商。公元一八八八年黄河郑州段决口,他参加治理黄河,因功升任知府。庚子后,因向俄军买太仓存粮赈救飢民而遭弹劾,以罪流徙新疆(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不久死在迪化(今乌鲁木齐市)。着有《历代黄河变迁图考》、《铁云藏龟》、《老残游记》(1903)等书。

 

004、游襃禅山记 王安石(1054)(01.06)

襃禅山,亦谓之华山,唐浮图慧襃,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襃禅。今所谓慧空禅院者,襃之庐冢也。距其院东五里,所谓华阳洞者,以其在华山之阳名之也。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独其为文犹可识曰「花山」,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葢音谬也。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衆,所谓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问其深,则虽好游者不能穷也,谓之后洞。余与四人拥火以入,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尽。」遂与之俱出。

葢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什一,然视其左右,来而记之者已少;葢其又深,则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时,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则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随之,而不得极乎游之乐也。于是予有叹焉。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衆;险以远,则至者少;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予于仆碑,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四人者:庐陵萧君圭君玉;长乐王囘深父;予弟安国平父,安上纯父。

【题解】

《游褒禅山记》是北宋的政治家、思想家王安石在辞职回家的归途中游览了褒禅山后,以追忆形式写下的一篇游记。该篇游记因事见理,夹叙夹议,其中阐述的诸多思想,不仅在当时难能可贵,在当今社会也具有极其深远的现实意义。“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险远”更成为世人常用的名言。

该文是王安石34岁时(1054年)从舒州通判任上辞职,在回家的路上游览了褒禅山,三个月后以追忆的形式写下的。四年后(1058年)他给宋仁宗上万言书,主张改革政治。12年后(1070年)罢相。他不顾保守派反对,积极推行新法。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观点,这与本文的观点也有相似的地方。

【作者】

王安石(1021年12月18日-1086年5月21日),字介甫,号半山,人称半山居士。封为舒国公,后又改封荆国公。世人又称王荆公。汉族江右民系,北宋临川县城盐埠岭(今临川区邓家巷)人。卒谥文,故又称王文公。他少好读书,中国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学者、诗人、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北宋丞相、新党领袖。欧阳修称赞王安石:「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传世文集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其诗文各体兼擅,词虽不多,但亦擅长《宋史·王安石传》。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答曾子巩书》。

005、鲁仲连义不帝秦 资治通鉴(01.07)

  王陵攻邯郸,少利,益发卒佐陵,陵亡五校,乃以王齕代王陵。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楚王使春申君将兵救赵。魏王亦使将军晋鄙将兵十万救救。秦王使谓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诸侯敢救之者,吾己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遣人止晋鄙留兵壁邺,名为救赵,实挟两端。又使将军新垣衍闲入邯郸,因平原君说赵王,欲共尊秦为帝,以却其兵。

齐人鲁仲连在邯郸,闻之,往见新垣衍,曰:「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彼即肆然而为帝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不愿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先生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无已而帝,则将行其天子之礼,以号令于天下;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矣!」

【题解】

本文选自《资治通鉴》卷五周纪五赧王五十五年(辛丑,公元前260年)

【作者】

司马光(1019年11月17日-1086年),字君实,号迂叟,汉族,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涑水乡人,世称涑水先生,北宋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历仕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朝,卒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为人温良谦恭、刚正不阿;做事用功刻苦、勤奋。以「日力不足,继之以夜」自诩,其人格堪称儒学教化下的典范,历来受人景仰。

 

006、左忠毅公轶事 方苞(01.08)

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窥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鑱,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来!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掷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于史公云。

【题解】

《左忠毅公逸事》记述了左光斗不为世人所知的几件逸事,赞美了左光斗知人的卓见和以国事为重、不计较个人生死荣辱的品格。文章通过简练的语言,塑造了左光斗这一动人的形象,体现了方文「雅洁」的特点。文章记事不杂,用笔精细,故而人物形象十分丰满。写左光斗、史可法狱中相见一段,尤为大气凛然。

【作者】

方苞(1668—1749),字凤九,一字灵皋,号望溪,安徽桐城人,清代散文家,桐城文派创始人。他的同乡好友戴名世写作《南山集》,采用了方苞叔祖方孝标所着《滇黔纪闻》中的史料,表彰了一些南明抗清人物,又采用了「永历」等南明年号纪年。着有《方望溪先生全集》。

 

007、训俭示康 司马光(01.12)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华靡,自为乳儿,长者加以金银华美之服,辄羞赧弃去之。二十忝科名,闻喜宴独不戴花。同年曰:「君赐不可违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矫俗干名,但顺吾性而已。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为病。应之曰:孔子称「与其不逊也宁固」;又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又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古人以俭为美德,今人乃以俭相诟病。嘻,异哉!

近岁风俗尤为侈靡,走卒类士服,农夫蹑丝履。吾记天圣中,先公为群牧判官,客至未尝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过七行。酒酤于市,果止于梨、栗、枣、柿之类;肴止于脯醢、菜羹,器用瓷漆。当时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会数而礼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内法,果、肴非远方珍异,食非多品,器皿非满案,不敢会宾友,常数月营聚,然后敢发书。苟或不然,人争非之,以为鄙吝。故不随俗靡者盖鲜矣。嗟乎!风俗颓敝如是,居位者虽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闻昔李文靖公为相,治居第于封丘门内,厅事前仅容旋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当传子孙,此为宰相厅事诚隘,为太祝奉礼厅事已宽矣。」参政鲁公为谏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于酒家,既入,问其所来,以实对。上曰:「卿为清望官,奈何饮于酒肆?」对曰:「臣家贫,客至无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觞之。」上以无隐,益重之。张文节为相,自奉养如为河阳掌书记时,所亲或规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虽自信清约,外人颇有公孙布被之讥。公宜少从众。」公叹曰:「吾今日之俸,虽举家锦衣玉食,何患不能?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吾今日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日,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呜呼!大贤之深谋远虑,岂庸人所及哉!

御孙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俭来也。夫俭则寡欲:君子寡欲,则不役于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则能谨身节用,远 罪丰家。故曰:「俭,德之共也。」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 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也。」

昔正考父饘粥以餬口;孟僖子知其后必有达人。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马不 食粟,君子以为忠。管仲镂簋朱紘、山楶藻梲,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卫灵公, 史蝤知其及祸;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万钱,至孙以骄溢倾家。石崇以奢 靡夸人,卒以此死东市。近世寇莱公豪侈冠一时,然以功业大,人莫之非,子孙习其 家风,今多穷困。其余以俭立名,以侈自败者多矣,不可遍数,聊举数人以训汝。汝非徒身当服行 ,当以训汝子孙,使知前辈之风俗云。

【题解】

《训俭示康》是北宋史学家司马光所写的散文作品,为司马光写给其子司马康,教导他应该崇尚节俭的一篇家训。文章先写司马光自己年轻时不喜华靡,注重节俭,现身说法,语语真切。接着写近世风俗趋向奢侈靡费,讲究排场,与宋初大不相同,复举李文靖、鲁宗道、张文节三人的节俭言行加以赞扬,指出大贤的节俭有其深谋远虑,而非侈靡的庸人所能及。进而引用春秋时御孙的话,从理论上说明「俭」和「侈」所导致的必然后果,使文章更深入一层。最后连举六名古人和本朝人的事例,又以正反两面事实为据进行对比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俭能立名,侈必自败。末尾以「训词」作结,点明题旨。全文说理透辟,有理有据,旨深意远,反复运用对比,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

【作者】

作者见本册第七课

司马康(1050~1090),字公休,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司马光族人之子,他的养子。神宗熙宁三年(1070)进士。熙宁五年,监西京粮料院。光修《资治通鉴》,为检阅文字。授签书山南东道节度判官公事。元丰八年(1085),擢秘书省正字。哲宗元祐元年(1086),为校书郎。元祐四年,为修神宗实录检讨官。五年,提举西山崇福宫,元祐五年(1090)卒,年四十一。

 

008、廉耻 顾炎武(01.13)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媿哉!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约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刍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廐;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耻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土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可以治国乎!

【作者】

顾炎武(1613- 1682)汉族,苏州府昆山县(今江苏昆山)人,原名绛,字忠清。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亦自署蒋山佣。尊称为亭林先生。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语言学家。曾参加抗清斗争,后来致力于学术研究。晚年侧重经学的考证,考订古音,分古韵为10部。着有《日知录》、《音学五书》等,他是清代古韵学的开山祖,成果累累;他对切韵学也有贡献,但不如他对古韵学贡献多。顾亭林学术的最大特色,是一反宋明理学的唯心主义的玄学,而强调客观的调查研究,开一代之新风,提出「君子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顾亭林强调做学问必须先立人格:「礼义廉耻,是谓四维」,提倡「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日知录》卷十三《正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009、国殇 屈原(01.14)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题解】

《九歌·国殇》是战国时期楚国伟大诗人屈原的作品,是追悼楚国阵亡士卒的挽诗。此诗歌颂了楚国将士的英雄气概和爱国精神,对雪洗国耻寄予热望,抒发了作者热爱祖国的高尚感情。全诗情感真挚炽烈,节奏鲜明急促,抒写开张扬厉,传达出一种凛然悲壮、亢直阳刚之美。

【作者】

屈原(约前340—约前278),战国时期楚国政治家,中国最早的大诗人。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号灵均。学识渊博,初辅佐楚怀王,任三闾大夫、左徒。主张对内举贤能,修明法度,对外力主联齐抗秦。因遭贵族排挤,被流放沅湘流域。后因楚国政治腐败,首都郢被秦攻破,既无力挽救,他写下了《离骚》《九章》《九歌》等许多不朽诗篇。其传世作品,均见汉代刘向辑集的《楚辞》。

 

010、祭妹文 袁枚(1767)(01.15)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呜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觭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受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

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斋,汝梳双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奓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呼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犄裳悲恸。逾三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嫛婗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

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嬭,仗汝扶持;家中文墨,?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后,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后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也。

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后虽小差,犹尚殗?,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懽。呜呼!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惙已极,阿嬭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划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于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冢,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姪诗后,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后,纔周睟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吾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鸣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题解】

选自《小仓山房集》《祭妹文》是清代文学家袁枚的一篇散文,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哀祭散文的珍品。这篇祭文从兄妹之间的亲密关系着眼,选取自己所见、所闻、所梦之事,对妹妹袁机的一生做了绘声绘色的描述,渗透着浓厚的哀悼、思念以及悔恨的真挚情感。文章记述袁机在家庭生活中扶持奶奶,办治文墨,写她明经义,谙雅故,表现出妹妹的德能与才华。写的虽然都是家庭琐事,却描述得「如影历历」,真切可信。袁机(1720年-1759年),字素文,别号青琳居士。中国浙江钱塘(今杭州市)人,清初文学家袁枚的三妹。

【作者】

袁枚(1716-1798),清代诗人、诗论家,字子才,号简斋、随园老人,晚年自号仓山居士,浙江省钱塘(今杭州)人。乾隆四年(1739年)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七年改放外任,曾任溧水、江浦、沐阳、江甯等地知县,颇有政绩。乾隆十三年,33岁的袁枚辞官,侨居江甯(今南京),在小仓山上修筑园林,取名随园,在此度过了50多年的闲居生活,他一面从事诗文著述,一面广交天下文友,世称随园先生。袁枚是清代乾隆、嘉庆时期的代表诗人之一,与赵翼、蒋士铨并称乾隆三大家。

 

011、孔明借箭 三国志演义(01.17)

却说鲁肃领了周瑜言语,迳来舟中相探孔明。孔明接入小舟对坐。肃曰:「连日措办军务,有失听教。」孔明曰:「便是亮亦未与都督贺喜。」肃曰:「何喜?」孔明曰:「公瑾使先生来探亮知也不知,便是这件事可贺喜耳。」諕得鲁肃失色问曰:「先生何由知之?」孔明曰:「这条计只好弄蒋干。曹操虽被一时瞒过,必然便省悟,只是不肯认错耳。今蔡、张两人既死,江东无患矣,如何不贺喜?吾闻曹操换毛玠、于禁为水军都督,则这两个手里,好歹送了水军性命。」鲁肃听了,开口不得,把些言语支吾了半晌,别孔明而回。孔明嘱曰:「望子敬在公瑾面前勿言亮先知此事。恐公瑾心怀妒忌,又要寻事害亮。」鲁肃应诺而去,回见周瑜,把上项事只得实说了。瑜大惊曰:「此人决不可留!吾决意斩之!」肃劝曰:「若杀孔明,却被曹操笑也。」瑜曰:「吾自有公道斩之,教他死而无怨。」肃曰:「以何公道斩之?」瑜曰:「子敬休问,来日便见。」

次日,聚众将于帐下,教请孔明议事。孔明欣然而至。坐定,瑜问孔明曰:「即日将与曹军交战,水路交兵,当以何兵器为先?」孔明曰:「大江之上,以弓箭为先。」瑜曰:「先生之言,甚合愚意。但今军中正缺箭用,敢烦先生监造十万枝箭,以为应敌之具。此系公事,先生幸勿推却。」孔明曰:「都督见委,自当效劳。敢问十万枝箭,何时要用?」瑜曰:「十日之内,可完办否?」孔明曰:「操军即日将至,若候十日,必误大事。」瑜曰:「先生料几日可完办?」孔明曰:「只消三日,便可拜纳十万枝箭。」瑜曰:「军中无戏言。」孔明曰:「怎敢戏都督!愿纳军令状。三日不办,甘当重罚。」瑜大喜,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置酒相待曰:「待军事毕后,自有酬劳。」孔明曰:「今日已不及,来日造起。至第三日,可差五百小军到江边搬箭。」饮了数杯,辞去。鲁肃曰:「此人莫非诈乎?」瑜曰:「他自送死,非我逼他。今明白对众要了文书,他便两胁生翅,也飞不去。我只分付军匠人等,教他故意迟延,凡应用物件,都不与齐备。如此,必然误了日期。那时定罪,有何理说?公今可去探他虚实,却来回报。

肃领命来见孔明。孔明曰:「吾曾告子敬,休对公瑾说,他必要害我。不想子敬不肯为我隐讳,今日果然又弄出事来。三日内如何造得十万箭?子敬只得救我!」肃曰:「公自取其祸,我如何救得你?」孔明曰:「望子敬借我二十只船,每船要军士三十人,船上皆用青布为幔,各束草千余个,分布两边。吾别有妙用。第三日包管有十万枝箭。只不可又教公瑾得知。若彼知之,吾计败矣。」肃允诺,却不解其意,回报周瑜,果然不提起借船之事;只言孔明并不用箭竹翎毛、胶漆、等物,自有道理。瑜大疑曰:「且看他三日后如何回覆我。」

却说鲁肃私自拨轻快船二十只,各船三十余人,并布幔束草等物,尽皆齐备,候孔明调用。第一日却不见孔明动静;第二日亦只不动;至第三日四更时分,孔明密请鲁肃到船中。肃问曰:「公召我来何意?」孔明曰:「特请子敬同往取箭。」肃曰:「何处去取?」孔明曰:「子敬休问,前去便见。」遂命将二十只船,用长索相连,径望北岸进发。是夜大雾漫天,长江之中,雾气更甚,对面不相见。孔明促舟而进,果然是好大雾!前人有篇大雾垂江赋曰:

大哉长江!西接岷、峨,南控三吴,北带九河。汇百川而入海,历万古以扬波。至若龙伯、海若,江妃、水母,长鲸千丈,天蜈九首,鬼怪异类,咸集而有。盖夫鬼神之所凭依,英雄之所战守也。

时而阴阳既乱,昧爽不分。讶长空之一色,忽大雾之四屯。虽舆薪而莫睹,惟金鼓之可闻。初若溟蒙,纔隐南山之豹;渐而充塞,欲迷北海之鲲。然后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苍茫,浩乎无际。鲸鲵出水而腾波,蛟龙潜渊而吐气。又如梅霖收溽,春阴酿寒;溟溟漠漠,浩浩漫漫。东失柴桑之岸,南无夏口之山。战船千艘,俱沉沦于巖壑;渔舟一叶,惊出没于波澜。甚则穹昊无光,朝阳失色;返白昼为昏黄,变丹山为水碧。虽大禹之智,不能测其深浅;离娄之明,焉能辨乎咫尺?

于是冯夷息浪,屏翳收功;鱼鳖遁迹,鸟兽潜踪。隔断蓬莱之岛,暗围阊阖之宫。恍惚奔腾,如骤雨之将至;纷纭杂沓,若寒云之欲同。乃能中隐毒蛇,因之而为瘴疠;内藏妖魅,凭之而为祸害。降疾厄于人间,加风尘于塞外。小民遇之失伤,大人观之感慨。盖将返元气于洪荒,混天地为大块。

当夜五更时候,船已近曹操水寨。孔明教把船只头西尾东,一带摆开,就船上擂鼓吶喊。鲁肃惊曰:「倘曹兵齐出,如之奈何?」孔明笑曰:「吾料曹操于重雾中必不敢出。吾等只顾酌酒取乐,待雾散便回。」

却说曹操寨中,听得擂鼓吶喊,毛玠、于禁二人慌忙飞报曹操。操传令曰:「重雾迷江,彼军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轻动。可拨水军弓弩手乱箭射之。」又差人往旱寨内唤张辽、徐晃各带弓弩军三千,火速到江边助射。比及号令到来,毛玠、于禁,怕南军抢入水寨,已差弓弩手在寨前放箭;少顷,旱寨内弓弩手亦到,约一万余人,尽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发。孔明教把船吊回,头东尾西,逼近水寨受箭,一面擂鼓吶喊。待至日高雾散,孔明令收船急回。二十只船两边束草上,排满箭枝。孔明令各船上军士齐声叫曰:「谢丞相箭!」比及曹军寨内报知曹操时,这里船轻水急,已放回二十余里。追之不及,曹操懊悔不已。

【题解】

《三国演义》「第四十六回用奇谋孔明借箭 献密计黄盖受刑」

【作者】

罗贯中(1330年?-1400年?),名本,号湖海散人,明代通俗小说家。中国古代四大名着之一《三国演义》的作者。他的籍贯一说是太原(今山西太原) ,一说是东原(今山东东平),一说是钱塘(今浙江杭州),不可确考。但是,近年来由于在山西省祁县河湾村发现了罗贯中之家谱,以及个人使用的印章,故基本可以确定其籍贯为太原府祁县。

 

012、黄花冈烈士事略序 孙文(02.01)

满清末造,革命党人,历艰难险阻,以坚毅不挠之精神,与民贼相搏,踬踣者屡,死事之惨,以辛亥三月二十九日,围攻两广督署之役为最;吾党菁华,付之一炬,其损失可谓大矣!然是役也,碧血横飞,浩气四塞,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全国久蛰之人心,乃大兴奋。怨愤所积,如怒涛排壑,不可遏抑,不半载而武昌之大革命以成,则斯役之价值,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与武昌革命之役并寿。

顾自民国肇造,变乱纷乘,黄花岗上一坯土,犹湮没于荒烟蔓草间。延至七年,始有墓碣之建修,十年始有事略之编纂。而七十二烈士者,又或有纪载,而语焉不详,或仅存姓名而无事迹,甚者且姓名不可考。如史载田横事,虽以史迁之善传游侠,亦不能为五百人立传,滋可痛已。

邹君海滨,以所辑黄花岗烈士事略,丐序于余,时余方以讨贼督师桂林,环顾国内,贼氛方炽,杌陧之象,视清季有加。而余三十年前所主唱之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为诸先烈所不惜牺牲生命以争者,其不获实行也如故。则余此行所负之责任,尤倍重于三十年前,倘国人皆以诸先烈之牺牲精神为国奋斗,助余完成此重大之责任,实现吾人理想之真正中华民国,则此一部开国血史,可传世而不朽;否则不能继述先烈遗志,且光大之,而徒感嘅于其遗事,斯诚后死者之羞也。余为斯序,既痛逝者,并以为国人之读兹编者勗。

中华民国十年十二月。孙文。

【题解】

一九二一年邹鲁《黄花冈烈士事略》,请孙中山作序言。

【作者】

孙文(1866年11月12日-1925年3月12日),后化名中山樵:)。幼名帝象,谱名德明,字载之,号日新。美国公民。生于广东省广州府香山县翠亨村,祖籍广东省广州府东莞县上沙村。清末民初医师、政治家、革命家。

 

013、出师表 诸葛亮(02.04)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禕、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以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穆,优劣得所也。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亮死节之臣也,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谘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禕、允之任也。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禕、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云。

【题解】

《出师表》出自于《三国志·诸葛亮传》卷三十五,是三国时期蜀汉丞相诸葛亮在北伐中原之前给后主刘禅上书的表文,阐述了北伐的必要性以及对后主刘禅治国寄予的期望,言辞恳切,写出了诸葛亮的一片忠诚之心。这篇表文以议论为主,兼用记叙和抒情。历史上有《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通常所说的《出师表》一般指《前出师表》。出师表以诸葛亮实行了一系列比较正确的政治和经济措施,使蜀汉境内呈现兴旺景象。为了实现全国统一,诸葛亮在平息南方叛乱之后,于227年决定北上伐魏,夺取凉州,临行之前上书后主,以恳切委婉的言辞劝勉后主要广开言路、严明赏罚、亲贤远佞,以此兴复汉室;同时也表达自己以身许国,忠贞不二。

【作者】

诸葛亮(181—234),三国时期政治家、军事家。字孔明,琅邪阳都(今山东沂南)人。早年避乱于荆州,隐居陇亩,时称卧龙。刘备三顾茅庐,他提出联合孙权抗击曹操统一全国的建议。此后成为刘备的主要谋士。刘备称帝后,任为丞相。刘禅继位,被封为武乡候,领益州牧,主持朝政。后期志在北伐,频年出征,与曹魏交战,最后因病卒于五丈原。有《诸葛亮集》。

 

014、祭十二郎文 韩愈(805)(02.05)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与相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彊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彊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彊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北得软脚病,往往而遽。」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邪!其不知心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题解】

《祭十二郎文》是唐代文学家韩愈的一篇对其侄十二郎的祭文。文章既没有铺排,也没有张扬,作者善于融抒情于叙事之中,在对身世、家常、生活遭际朴实的叙述中,表现出对兄嫂及侄儿深切的怀念和痛惜,一往情深,感人肺腑。苏轼:「读韩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友。」南宋谢枋得《文章轨范》引安子顺语:「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

 

015、岳阳楼记 范仲淹(1046) (02.07)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予作文以记之。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题解】

《范文正公集》。《岳阳楼记》是北宋文学家范仲淹应好友巴陵郡太守滕子京之请,于北宋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日为重修岳阳楼写的。其中的诗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较为出名和引用较多的句子。《岳阳楼记》超越了单纯写山水楼观的狭境,将自然界的晦明变化、风雨阴晴和「迁客骚人」的「览物之情」结合起来写,从而将全文的重心放到了纵议政治理想方面,扩大了文章的境界。

【作者】

范仲淹(989年-1052年),字希文。死后谥号文正,史称范文正公。和包拯同朝,为北宋名臣,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思想家,祖籍邠州(今陕西省彬县),后迁居苏州吴县(江苏市吴县人)。有敢言之名,曾多次上书批评当时的宰相,因而三次被贬。宋仁宗时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幼年丧父,对下层人民的痛苦感受较深。1043年(宋仁宗庆历三年)范仲淹对当时的朝政的弊病极为痛心,提出「十事疏」,主张建立严密的仕官制度,注意农桑,整顿武备,推行法制,减轻傜役。宋仁宗采纳他的建议,陆续推行,史称「庆历新政」。可惜不久因为保守派的反对而不能实现,因而被贬至陜西四路宣抚使,后来在赴颍州途中病死,卒谥文正,有《范文正公集》传世。

 

016、教战守策 苏轼(1069)(02.08)

夫当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于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其患不见于今,而将见于他日。今不为之计,其后将有所不可救者。

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虽平,不敢忘战。秋冬之隙,致民田猎以讲武,教之以进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习于钟鼓旌旗之间而不乱,使其心志安于斩刈杀伐之际而不慑。是以虽有盗贼之变,而民不至于惊溃。及至后世,用迂儒之议,以去兵为王者之盛节,天下既定,则卷甲而藏之。数十年之后,甲兵顿弊,而人民日以安于佚乐,卒有盗贼之警,则相与恐惧讹言,不战而走。开元、天宝之际,天下岂不大治?惟其民安于太平之乐,豢于游戏酒食之间,其刚心勇气,销耗钝眊,痿蹶而不复振。是以区区之禄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兽奔鸟窜,乞为囚虏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盖尝试论之:天下之势,譬如一身。王公贵人所以养其身者,岂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于多疾。至于农夫小民,终岁勤苦,而未尝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风雨、霜露、寒暑之变,此疾之所由生也。农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穷冬暴露,其筋骸之所冲犯,肌肤之所浸渍,轻霜露而狎风雨,是故寒暑不能为之毒。今王公贵人,处于重屋之下,出则乘舆,风则袭裘,雨则御盖。凡所以虑患之具,莫不备至。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小不如意,则寒暑入之矣。是以善养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劳;步趋动作,使其四体狃于寒暑之变;然后可以刚健强力,涉险而不伤。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骄惰脆弱,如妇人孺子,不出于闺门。论战斗之事,则缩颈而股栗;闻盗贼之名,则掩耳而不愿听。而士大夫亦未尝言兵,以为生事扰民,渐不可长。此不亦畏之太甚,而养之太过欤?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见四方之无事,则以为变故无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之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战者,必然之势也。不先于我,则先于彼;不出于西,则出于北。所不可知者,有迟速远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于用兵,而用之不以渐,使民于安乐无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则其为患必有不测。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劳,此臣所谓大患也。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每岁终则聚于郡府,如古都试之法,有胜负,有赏罚。而行之既久,则又以军法从事。然议者必以为无故而动民,又挠以军法,则民将不安,而臣以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则其一旦将以不教之民而驱之战。夫无故而动民,虽有小怨,然熟与夫一旦之危哉?

今天下屯聚之兵,骄豪而多怨,陵压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为天下之知战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习于兵,彼知有所敌,则固以破其奸谋,而折其骄气。利害之际,岂不亦甚明欤?

【题解】

《教战守策》,苏轼散文名篇。北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王安石积极实行变法,苏轼因政见不合,自请外调,在杭州等地任地方官。宋仁宗嘉祐年间,苏轼就向朝廷进献了《教战守策》,根据当时战争必不可避免的形势,建议早做准备,以免发生不测之患

【作者】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北宋眉山人。是著名的文学家,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他学识渊博,多才多艺,在书法、绘画、诗词、散文各方面都有很高造诣。他的书法与蔡襄、黄庭坚、米芾合称“宋四家”;善画竹木怪石,其画论,书论也有卓见。是北宋继欧阳修之后的文坛领袖,散文与欧阳修齐名;诗歌与黄庭坚齐名;他的词气势磅礴,风格豪放,一改词的婉约,与南宋辛弃疾并称「苏辛」,共为豪放派词人。嘉祐二年(1057)进士,任福昌县主簿、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召直史馆。神宗元丰二年(1079)知湖州时,以讪谤系御史台狱,三年贬黄州团练使,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后量移诸州。哲宗元祐元年(1086)还朝,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九年,又被劾奏讥斥先朝,远贬惠州、儋州,元符三年(1100),始被召北归,卒于常州。着有《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今存。

 

017、上枢密韩太尉书 苏辙(1057)(02.10)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疎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述,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音:股)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

过秦汉之故乡,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音:但)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也未之见焉。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升斗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前,将归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题解】

公元1056年,苏轼、苏辙兄弟随父亲去京师,在京城得到了当时文坛盟主欧阳修的赏识。第二年,苏轼、苏辙兄弟高中进士,三苏之名遂享誉天下。苏辙在高中进士后给当时的枢密使韩琦写了一封信,这就是《上枢密韩太尉书》。作者写给当时枢密使韩琦的信。韩琦,(公元1008~1075),字稚圭,河南安阳人。人名。仁宗时,西夏反,与范仲淹率兵拒战,名重当时,为相十年,为朝廷所倚重,后封为魏国公,卒谥「忠献」。

【作者】

苏辙与其父苏洵、兄苏轼合称"三苏",均在唐宋八大家之列。字子由。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仁宗嘉祐二年(1057)与苏轼一起中进士。不久因母丧,返里服孝。嘉祐六年又与苏轼同中制举科。崇宁三年(1104),苏辙在颍川定居,过田园隐逸生活,筑室曰遗老斋,自号颍滨遗老,以读书著述、默坐参禅为事。死后追复端明殿学士,谥文定。

 

018、桃花源记 陶潜(420-) (02.11)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初极狭,纔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桃花源诗

嬴氏乱天纪 贤者避其世

黄绮之商山 伊人亦云逝

往迹浸复湮 来迳遂芜废

相命肆农耕 日入从所憩

桑竹垂余荫 菽稷随时艺

春蚕收长丝 秋熟靡王税

荒路暧交通 鸡犬亘鸣吠

俎豆犹古法 衣裳无新制

童孺纵行歌 斑白欢游诣

草荣识节和 木衰知风厉

虽无纪历志 四时自成岁

怡然有余乐 于何劳智慧

奇踪隐五百 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 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 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轻风 高举寻吾契

【题解】

《桃花源记》是东晋伟大文人陶渊明的代表作之一,是《桃花源诗》的序言,选自《陶渊明集》。借武陵渔人行踪这一线索,把现实和理想境界联系起来,通过对桃花源的安宁和乐、自由平等生活的描绘,表现了作者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对当时的现实生活不满。

【作者】

陶渊明(约365-427年),字符亮,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位田园诗人。东晋末期南朝宋政治家、初期诗人、辞赋家、田园诗人、隐逸诗人,归隐后写了大量田园诗,成为山水田园诗派的创始人。自号五柳先生,晚年更名潜,卒后亲友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因为好喝酒,又被称为酒圣陶渊明。陶渊明出身于破落仕宦家庭,为实现「大济苍生」的理想抱负而不断尝试、不断失望、终至绝望。有《陶渊明集》。陶渊明的诗和辞赋散文在艺术上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极高的造诣,开田园诗一体,为古典诗歌开辟了新的境界。作品平淡自然,出于真实感受,影响唐代诗歌的创作。

 

019、与元微之书 白居易(02.12)

四月十日夜,乐天白:

微之,微之,不见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书欲二年矣。人生几何,离阔如此!况以胶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进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牵挛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实为之,谓之奈何!

仆初到浔阳时,有熊孺登来,得足下前年病甚时一札,上报疾状,次叙病心,终论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际,不暇及他,惟收数帙文章,封题其上,曰:『他日送达白二十二郎,便请以代书。』」悲哉!微之于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闻仆左降诗,云: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且置是事,略叙近怀。

仆自到九江,已涉三载,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无恙。长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诸院孤小弟妺六、七人,提挈同来。昔所牵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飢饱:此一泰也。

江州风候稍凉,地少瘴疠,乃至蛇虺蚊蚋,虽有甚稀。湓鱼颇肥,江酒极美,其余食物,多类北地。仆门内之口虽不少,司马之俸虽不多,量入俭用,亦可自给,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仆去年秋始游卢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胜绝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垣,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于舍下,飞泉落于檐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惟忘归,可以终老:此三泰也。

计足下久得仆书,必加忧望;今故录三泰,以先奉报。其余事况,条写如后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书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笔,随意乱书,封题之时,不觉欲曙。举头但见山僧一、两人,或坐或睡;又闻山猿谷鸟,哀鸣啾啾。平生故人,去我万里。瞥然尘念,此际蹔生。余习所牵,便成三韵云:「忆昔封书与君夜,金銮殿后欲明天。今夜封书在何处?庐山庵里晓灯前。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乐天顿首

【题解】

《与元微之书》是唐代白居易的作品。唐宪宗元和十年(815),白居易上书言事,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同年,元稹也被贬为通州司马。这封信写于元和十二年(817),白居易47岁。是年,白居易在江州司马任上已度过了三个年头,也是他进士及第后从政的第十八年。经历了十八年的宦海风波,贬官南下,担任有职无权的司马,对于才华横溢的白居易是一次最沉重的打击。在经历了痛苦的思想斗争后,他内心蓄积着的愤慨和忧伤、思想上的矛盾和牢骚,除了付之庐山山水,只能诉之笔墨,因而满怀真情,写出了这封深挚动人的书信。

020、梅花岭记 全祖望(1745)(02.13)

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事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于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后。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立。马副使鸣騄、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

初,忠烈遗言:「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公之骨不可得,及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彷彿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也?」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蜕,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常留于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后,余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既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巖、粤东屈大均为作诗铭哀辞,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后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取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于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异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后乃有弟妇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题解】

《梅花岭记》是清代文学家、史学家全祖望所写的一篇散文,文章追叙史可法在扬州抗清牺牲的经过以及他的牺牲所产生的巨大影响,热烈地歌颂了史可法慷慨死难的精神。

【作者】

全祖望(1705-1755),清代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浙东学派重要代表,字绍衣,号谢山,学者称谢山先生,浙江鄞县(今鄞州区洞桥镇沙港村)人。雍正七年(1729年)贡生,乾隆元年(1736年)举荐博学鸿词,同年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次年即返故里,后未出仕,专事著作。曾主讲于浙江蕺山书院,广东端溪书院。上承清初黄宗羲经世致用之学,博通经史,在学术上推崇黄宗羲、万斯同,于南明史实广为搜罗纂述,贡献甚大,其著作极为丰富,达35部,400多卷,且大多数学术著作用力极深。其主要著作有:《鲒埼亭集》、《困学纪闻三笺》、《七校水经注》、《续甬上耆旧诗》、《经史问答》、《读易别录》、《汉书地理志稽疑》、《古今通史年表》等。

 

021、台湾通史序 连横(1918) (02.15)

台湾固无史也。荷人启之、郑氏作之、清代营之,开物成务,以立我丕基,至于今三百有余年矣。而旧志误谬,文采不彰,其所记载,仅隶有清一朝,荷人、郑氏之事阙而弗录,竟以岛夷、海寇视之。乌乎!此非旧史氏之罪欤?且府志重修于乾隆二十九年,台、凤、彰、淡诸志虽有续修,侷促一隅,无关全局,而书又已旧。苟欲以二、三陈编,而知台湾大势,是犹以管窥天、以蠡测海,其被囿也亦巨矣。

夫台湾固海上之荒岛尔,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至于今是赖。顾自海通以来,西力东渐,运会之趋,莫可阻遏。于是而有英人之役、有美船之役、有法军之役;外交兵祸,相逼而来,而旧志不及载也。草泽群雄,后先崛起,朱、林以下,辄启兵戎,喋血山河,藉言恢复,而旧志亦不备载也。续以建省之议,开山抚番,析疆增吏,正经界、筹军防、兴土宜、励教育,纲举目张,百事俱作,台湾气象一新矣。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龟鉴也;代之盛衰、俗之文野、政之得失、物之盈虚,均于是乎在。故凡文化之国,未有不重其史者也。古人有言:『国可灭,而史不可灭』。是以郢书、燕说犹存其名,晋乘、楚杌语多可采。然则台湾无史,岂非台人之痛欤?

顾修史固难,修台之史更难,以今日而修之尤难。何也?断简残编,搜罗匪易,郭公夏五,疑信相参,则征文难;老成凋谢,莫可咨询,巷议街谭,事多不实,则考献难。重以改隶之际,兵马倥偬,档案俱失,私家收拾,半付祝融,则欲取金匮石室之书,以成风雨名山之业,而有所不可。然及今为之,尚非甚难。若再经十年、二十年而后修之,则真有难为者。是台湾三百年来之史,将无以昭示后人,又岂非今日我辈之罪乎?

横不敏,昭告神明,发誓述作,兢兢业业,莫敢自遑。遂以十稔之间,撰成台湾通史,为纪四、志二十四、传六十,凡八十有八篇,表图附焉。起自隋代、终于割让,纵横上下,巨细靡遗,而台湾文献于是乎在。

洪维我祖宗渡大海,入荒陬,以拓殖斯土,为子孙万年之业者,其功伟矣。追怀先德,眷顾前途,若涉深渊,弥自儆惕。乌乎念哉!凡我多士及我友朋,惟仁惟孝,义勇奉公,以发扬种性,此则不佞之帜也。婆娑之洋,美丽之岛,我先王先民之景命,实式凭之!

中华民国七年秋八月朔日,台南连横雅堂自序于剑花室。

【题解】

《台湾通史》自序,1918年。

【作者】

连横(1878年2月17日-1936年6月28日),字武公,号雅堂,又号剑花,台湾台南人,著名的台湾历史学家,着有《台湾通史》一书,同时也是台湾日治时期的著名诗人。由于其子连震东以及其孙连战均为中国国民党的高官,连横曾经一度被连家子孙以及国民党的教育宣传机器赋予「民族诗人」、「抗日大诗人」、「有节操的台湾史作者」、「富民族大义的学者」等正面评语。着《台湾通史》

 

022、世说新语五则 刘义庆(02.16)

一 管宁割席

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而二门之里,两不失雍熙之轨焉。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

《世说新语?德行第一》

二 长安日远

晋明帝数岁,坐元帝厀上。有人从长安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流涕。明帝问何以致泣?具以东渡意告之。因问明帝:「汝意谓长安何如日远?」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元帝异之。明日集羣臣宴会,告以此意,更重问之。乃答曰:「日近。」元帝失色,曰:「尔何故异昨日之言邪?」答曰:「举目见日,不见长安。」《世说新语?夙惠第十二》

三 乘兴而行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 》

四 咏絮之才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五 绝妙好辞

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ㄐㄧ基)臼」八字,魏武谓修曰:「卿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世说新语.捷悟第十一》

六 周处

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又义兴水中有蛟,山中有邅(ㄓㄢ沾)迹虎,并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或说处杀虎斩蛟,实冀三横唯余其一。处即刺杀虎,又入水击蛟,蛟或浮或没,行数十里,处与之俱,经三日三夜,乡里皆谓已死,更相庆。竟杀蛟而出。闻里人相庆,始知为人情所患,有自改意。乃自吴寻二陆,平原不在,正见清河,具以情告,并云欲自修改,而年已蹉跎,终无所成。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亦何忧令名不彰邪!」处遂改厉,终为忠臣孝子。《世说新语?自新第十五》

【题解】

《世说新语》原名 《世说》,唐时称《世说新书》;汉代刘向曾着《世说》,早已亡佚,大约至宋代,后人为与刘向书相别,才改称《世说新语》。这是一部看似琐碎杂错,事实上却 是有深广沉重内容的一部书。我国自东汉后,喜月旦人物,魏晋又尚清谈,助谈之书于是兴起,《世说》可以说是箇中翘处,属笔记小说,《隋书.经籍志》将它列入小说家;刘义庆等人搜集魏晋以来诸家史料及清言辑录,再加上自己的耳闻目见而成此书。所记多东汉至东晋二百三十年间高士清谈玄言、人物评论和机智对应的 故事,共一千一百三十则轶闻琐事。全书分为三十六篇,起自德行,终于仇隙,以类相从。文字俊雅简丽,故事机趣盎然、造意清新,为我国中古时代之文学名著; 尤其保存许多社会、政治、思想、文学、语言等方面的史料,价值极高,因此唐人修《晋书》多所取材。

【作者】

刘义庆(403年-444年),南朝宋彭城人。性情恬淡,爱好文学,喜召募文士,编集图书。世说新语为宋临川王刘义庆所编撰。全书三十六篇,由后汉至东晋,凡高士言行,名流谈笑,集而录之。刘孝标作注,征引广博,所用书四百余种,今多不存,故极为艺林所重。

023、刘姥姥 红楼梦(02.17)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的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彀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便令素云接了钥匙,又令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令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仔细碰了牙子。」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你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才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船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复又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令小厮传驾娘们到船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的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带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的了不得。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的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说笑之间,已来至沁芳亭子上。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他:「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他就会画,等明儿叫他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的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儿,还有这个能干,别是个神仙托生的罢?」贾母众人都笑了。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走土地。琥珀拉着他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刘姥姥道:「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脏了。」他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跴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拍手都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他:「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那里说的我这么娇嫩了。那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纔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有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万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这个样的,拿了两匹出来,做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没经过没见过的,连这个纱还不能认得,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用内造呢,竟连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令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

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面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那里,就在那里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探春、李纨、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清客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清客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是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着丫鬟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敁敪人位,按席摆下。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道他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他。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坐,拿起箸来,沈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掀还沈,那里拿的过他。」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帮子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的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他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肏攮一个,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那里夹的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的,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他笑。贾母又说:「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的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若有毒,俺们那菜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他如此有趣,吃的又香甜,把自己的也都端过来与他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上。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可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纔刚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你坐下和我们吃了罢,省的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的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他早吃了饭了,不用给他。」鸳鸯道:「他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他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他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他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道:「想必还得一会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应喏了。

【题解】

《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作者】

曹雪芹,生于清康熙乙未五月初四芒种,卒于乾隆壬午除夕(1715.6.6-1763.2.13),名霑,字梦阮,号雪芹、芹圃、芹溪。清代小说家。祖籍辽阳。祖先原为汉人,后入旗籍,为正白旗汉族包衣。中国清代人,一般认为他是中国长篇名著《红楼梦》的作者。

024、檀弓选 礼记(03.02)

子夏既除丧而见,予之琴,和之不和,弹之而不成声。作而曰:「哀未忘也。先王制礼,而弗敢过也。」子张既除丧而见,予之琴,和之而和,弹之而成声。作而曰:「先王制礼,不敢不至焉」。

成子高寝疾、庆遗入请曰:「子之病革矣!如至乎大病,则如之何?」子高曰:「吾闻之也,生有益于人,死而不害人。吾可以死于害人乎哉?我死,则择不食之地,而葬我焉」。

战于郎,公叔务人遇负杖保者息,曰:「使之虽病也,任之虽重也;君子不能为谋也,是弗能死也,不可。我既诶!」与其邻重汪踦往,皆死焉鲁人欲勿殇重汪踦,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

晋献丈子成室,晋大夫发焉。张老曰:「美哉轮焉,美灾换焉。歌于斯,哭于斯,聚国于族于斯。」文子曰:「武也德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北面在拜稽首。君子谓之善颂善祷。

子夏既除丧而见,予之琴,和之不和,弹之而不成声。作而曰:「哀未忘也。先王制礼,而弗敢过也。」子张既除丧而见,予之琴,和之而和,弹之而成声。作而曰:「先王制礼,不敢不至焉」。

【题解】

《檀弓》是《礼记》第三篇、第四篇。檀弓,从篇中所记之事推之,当是孔子子游同时的人。汉儒纂辑先秦遗文,以此篇首有「檀弓」姓名,乃着为篇名。篇中所言诸礼,既已义理互错,而说春秋时事,又与他书不合。

【作者】

戴圣,生卒年不详,汉宣帝时礼学家,戴德之弟戴仁之子。梁(今河南省商丘市)人,汉代今文经学的开创者。他编注的《礼记》也称《小戴礼记》。

025、指喻 方孝孺(1381)(03.03)

浦阳郑君仲辨,其容阗然,其色渥然,其气充然,未尝有疾色也。他日,左手之拇有疹焉,隆起而粟。君疑之,以示人。人大笑,以为不足患。既三日,聚而如钱,忧之滋甚,又以示人。笑者如初。又三日,拇之大盈握,近拇之指,皆为之痛,若剟刺状,肢体心膂无不病者。惧而谋诸医。医视之,惊曰:「此疾之奇者,虽病在指,其实一身病也,不速治,且能伤生。然始发之时,终日可愈;三日,越旬可愈;今疾且成,已非三月不能瘳。终日而愈,艾可治也;越旬而愈,药可治也;至于既成,甚将延乎肝膈,否亦将为一臂之忧。非有以御其内,其势不止;非有以治其外,疾未易为也。」君从其言,日服汤剂,而傅以善药。果至二月而后瘳,三月而神色始复。

余因是思之:天下之事,常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始以为不足治,而终至不可为。当其易也,惜旦夕之力,忽之而不顾;及其既成也,积岁月,疲思虑,而仅克之,如此指者多矣!盖众人之所可知者,众人之所能治也,其势虽危,而足深畏;惟萌于不必忧之地,而寓于不可见之初,众人笑而忽之者,此则君子之所深畏也。

昔之天下,有如君之盛壮无疾者乎?爱天下者,有如君之爱身者乎?而可以为天下患者,岂特疮痏之于指乎?君未尝敢忽之;特以不早谋于医,而几至甚病。况乎视之以至疏之势,重之以疲敝之余,吏之戕摩剥削以速其疾者亦甚矣!幸其未发,以为无虞而不知畏,此真可谓智也与哉!

余贱,不敢谋国,而君虑周行果,非久于布衣者也。传不云乎:「三折肱而成良医。」君诚有位于时,则宜以拇病为戒!

洪武辛酉九月二十六日述。

【题解】

这篇文章选自《逊志斋集》卷六,文章以一位健壮的人,因手指上生了一个小疹子,不及时求医,差些送命的事为例,说明天下的事,「常发于至微」,若不防微杜渐,将成大患而不可收拾。而国家在「疲敝之余」,加上官吏的「戕摩剥削」,更加速了这一危险。文章以小见大,引喻恰切,娓娓而谈,颇有警世作用。启发:防微杜渐。

【作者】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又字希古,人称「正学先生」,浙江甯海人,明初学者。燕王朱棣起兵南下,攻入南京,命他起草登基诏书,方孝孺拒不受命,被朱棣诛灭十族(九族加上他的学生),甚至收藏方孝孺著作的人,也要判处死刑,但仍有他的门生偷偷抄录他的文章,得以流传。后人编其著作为《逊志斋集》。

026、水经江水注 郦道元(03.04)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大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题解】

《水经》简要记述了137条全国主要河流的水道情况。原文仅1万多字,记载相当简略,缺乏系统性,对水道的来龙去脉及流经地区的地理情况记载不够详细、具体。《水经注》,作者是北魏晚期的郦道元。《水经》全书一万余字,《唐六典·注》说其「引天下之水,百三十七」。《水经注》是古代地理名著,共四十卷。《水经注》看似为《水经》之注实则以《水经》为纲,详细记载了一千多条大小河流及有关的历史遗迹、人物掌故、神话传说等,是中国古代最全面、最系统的综合性地理著作。该书还记录了不少碑刻墨迹和渔歌民谣,文笔绚烂,语言清丽,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由于书中所引用的大量文献中很多在后世散失了,所以保存了许多资料。

【作者】

郦道元(约470—527),字善长,范阳涿州(今河北涿州)人。北朝北魏地理学家。仕途坎坷,终未能尽其才。他博览奇书,幼时曾随父亲到山东访求水道,后又游历秦岭、淮河以北和长城以南广大地区,考察河道沟渠,搜集有关的风土民情、历史故事、神话传说,撰《水经注》四十卷。文笔隽永,描写生动,既是一部内容丰富多彩的地理著作,也是一部优美的山水散文汇集。可称为我国游记文学的开创者,对后世游记散文的发展影响颇大。另着《本志》十三篇及《七聘》等文,已佚。

 

027、始得西山宴游记 柳宗元(809)(03.05)

自予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隟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谿,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而卧,卧而梦。意有所极,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望西山,始指异之。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筏,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蹩累积,莫得遯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出,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引觞满酌,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是岁,元和四年也。

【题解】

《始得西山宴游记》是唐代文学家柳宗元的一篇散文,为《永州八记》的第一篇。此文记叙了作者发现和宴游西山的经过,描写了西山的怪特,抒发了对怀才不遇愤懑和现实丑恶的无奈之情。

【作者】

柳宗元(773年—819年),字子厚,唐代著名文学家、思想家。祖籍河东(今山西省芮城、运城一带),柳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早年为考进士,文以辞采华丽为工。唐宋八大家之一,与韩愈共同倡导唐代古文运动,并称「韩柳」。刘禹锡与之并称「刘柳」。王维、孟浩然、韦应物与之并称「王孟韦柳」。柳宗元一生留下600多篇诗文作品,其哲学思想中具有朴素的唯物论成分,政治思想主要表现为重“势”的社会历史观和儒家的民本思想,文学作品语言朴素自然、风格淡雅而意味深长,有《柳河东集》。

 

028、曹刿论战 左传(03.07)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曹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题解】

《曹刿论战》出自《左传·庄公十年》(前684)。讲述了曹刿在长勺之战中对此次战争的一番评论,并在战时活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原理击退强大的齐军的史实。文章说明了在战争中如何正确运用战略防御原则——只有「取信于民」,实行「敌疲我打」的正确方针,选择反攻和追击的有利时机,才能以小敌大,以弱胜强。

【作者】

左丘明(前502年—前422年),姓左,名丘明(一说复姓左丘,名明,也有说[9]姓丘,名明),春秋末期鲁国人,历史学家。山东省肥城市石横镇东衡鱼村(春秋时鲁国都君庄)人。左丘明博览天文、地理、文学、历史等大量古籍,学识渊博。

 

029、大铁椎传 魏禧(1670)(03.08)

庚戌十一月,予自广陵归,与陈子灿同舟。子灿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谋兵法,因问:「数游南北,逢异人乎?」子灿为述大铁椎,作《大铁椎传》。

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将军家。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雄健,呼「宋将军」云。

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鍊,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问其乡及姓名,皆不答。

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时,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子灿寐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

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彊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雠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觱篥数声,顷之,贼二十余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余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乎曰:「椎。」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三十余人。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后遂不复至。

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子灿遇大铁椎为壬寅岁,视其貌,当年三十。然则大铁椎今四十耳。子灿又尝见其写市物帖子,甚工楷书也。」

【题解】

《大铁椎传》选自《魏叔子文钞》。作者因为不知道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就用他的兵器「大铁椎」来代替。文中以细腻生动的手法,描述身怀绝技却不为世用的侠客大铁椎的故事。

【作者】

魏禧(1624—1681),清代初年散文家。字冰叔,一字叔子,号裕斋。易堂九子之一,甯都三魏之一。江西宁都县人。明末诸生,明亡后隐居甯都翠微峰,所居之地名勺庭,人又称他为「勺庭先生」。后出游江南,入浙中,以文会友,并传播其明道理、识时务、重廉耻、畏名义的学说,结纳贤豪,以图恢复。与侯朝宗、汪琬合称「清初散文三大家」。与兄魏祥、弟魏礼并美,世称「三魏」。

 

030、义田记 钱公辅(03.10)

范文正公,苏人也,平生好施与,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

方贵显时,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凶葬,皆有赡。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而时共出纳焉。日食人一升,岁衣人一缣,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妇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数,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岁入给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给其所聚,沛然有余而无穷。屏而家居俟代者与焉;仕而居官者罢其给。此其大较也。

初,公之未贵显也,尝有志于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为西帅,及参大政,于是始有禄赐之入,而终其志。公既殁,后世子孙修其业,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虽位充禄厚,而贫终其身。殁之日,身无以为敛,子无以为丧,唯以施贫活族之义,遗其子而已。

昔晏平仲敝车羸马,桓子曰:「是隐君之赐也。」晏子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以此而为隐君之赐乎?彰君之赐乎?」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予尝爱晏子好仁,齐侯知贤,而桓子服义也。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而言有次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后及其疏远之贤。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晏子为近之。观文正之义,贤于平仲,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

呜呼!世之都三公位,享万锺禄,其邸第之雄,车舆之饰,声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而入者,岂少也哉!况于施贤乎!其下为卿,为大夫,为士,廪稍之充,奉养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操瓢囊为沟中瘠者,又岂少哉?况于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义满朝廷,事业满边隅,功名满天下,后必有史官书之者,予可无录也。独高其义,因以遗于世云。

【题解】

《义田记》作者钱公辅,文章通篇以「义」字作线眼,旨在表彰范文正公自奉俭约,购置义田,以养济群族之人的高风义行。

【作者】

钱公辅(1021~1072),字君倚,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宋代诗人。少从胡翼之学,有名吴中。仁宗皇祐元年(1049)进士(《宋诗拾遗》卷四)。历通判越州、知明州,擢知制诰。英宗即位,谪滁州团练使。神宗立,拜天章阁待制知邓州,复知制诰,知谏院。熙宁四年(1071),由知江宁府徙知扬州(《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三)。五年,卒(同上书卷二四○),年五十二。《宋史》卷三二一有传。

 

031、论贵粟疏 鼂错(前168) (03.11)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

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着,不地着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

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署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具有者半贾而卖,无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无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也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陛下幸使天下入粟塞下以拜爵,甚大惠也。窃窃恐塞卒之食不足用大渫天下粟。边食足以支五岁,可令入粟郡县矣;足支一岁以上,可时赦,勿收农民租。如此,德泽加于万民,民俞勤农。时有军役,若遭水旱,民不困乏,天下安宁;岁孰且美,则民大富乐矣。

【题解】

《论贵粟疏》出自《汉书·食货志》,作者鼂错,是当时给汉文帝的奏疏,文章全面论述了「贵粟」(重视粮食)的重要性,提出重农抑商、入粟于官、拜爵除罪等一系列主张,摆事实,讲道理,前后相承,步步深入,明允笃诚,强志成务。

【作者】

鼂错(前200~前154),颍川(今河南禹县)人,西汉文帝、景帝时期的政治家。初从张恢学申不害、商鞅的法家学说。文帝时任太常掌故,曾奉命从故秦博士伏生受《尚书》。后为太子家令,得太子(即景帝)信任,号「智囊」。景帝即位,任为御史大夫。他坚持「重本抑末」(即重农抑商)政策,主张纳粟受爵,建议募民充实边塞,积极备御匈奴贵族的攻掠,并进言削藩以巩固中央集权,得到景帝采纳。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因此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举兵反叛。景帝畏于七国连兵,遂将其处死。晁错的著作较为完整的现存有八篇,散见于《汉书》的《爰盎晁错传》、《荆燕吴传》和《食货志》。

 

032、范进中举 吴敬梓(1749)(03.12)

范进进学回家,母亲、妻子,俱各欢喜。正待烧锅做饭,只见他丈人胡屠户,手里拿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走了进来。范进向他作揖,坐下。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什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范进唯唯连声,叫浑家把肠子煮了,荡起酒来,在茅草棚下坐着。母亲自和媳妇在厨下做饭。胡屠户又吩咐女婿道:「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妆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你是个烂忠厚没用的人,所以这些话我不得不教导你,免得惹人笑话。」范进道:「岳父见教的是。」胡屠户又道:「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喫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我女孩儿也喫些,自从进了你家门,这十几年,不知猪油可曾喫过两三回哩?可怜!可怜!」说罢,婆媳两个,都来坐着喫了饭。喫到日西时分,胡屠户喫的醺醺的。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

次日,范进少不得拜拜乡邻。魏好古又约了一班同案的朋友,彼此来往。因是乡试年,做了几个文会。不觉到了六月尽间,这些同案的人约范进去乡试。范进因没有盘费,走去同丈人商议,被胡屠户一口啐在脸上,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虾蟆想喫起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抛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喫!趁早收了这心,明年在我们行事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问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与你去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一顿夹七夹八,骂的范进摸门不着。辞了丈人回来,自心里想:「宗师说我火候已到,自古无场外的举人,如不进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因向几个同案商议,瞒着丈人,到城里乡试。出了场,即便回家。家里已是饿了两三天。被胡屠户知道,又骂了一顿。

到出榜那日,家里没有早饭米,母亲吩咐范进道:「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鸡,你快拿集上去卖了。买几升米来煮餐粥喫。我已是饿的两眼都看不见了。」范进慌忙抱了鸡,走出门去。才去不到两个时候,只听得一片声的锣响,三匹马闯将来。那三个人下了马,把马拴在茅草棚上,一片声叫道:「快请范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母亲不知是甚事,吓得躲在屋里,听见中了,方敢伸出头来说道:「诸位请坐,小儿方才出去了。」那些报录人道:「原来是老太太。」大家簇拥着要喜钱。正在吵闹,又是几匹马,二报、三报到了,挤了一屋的人,茅草棚地下都坐满了。邻居都来了,挤着看。老太太没奈何,只得央及一个邻居去寻他儿子。

那邻居飞奔到集上,一地里寻不见;直寻到集东头,见范进抱着鸡,手里插个草标,一步一踱的,东张西望,在那里寻人买。邻居道:「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中了举人,报喜人挤了一屋里」。范进道是哄他,只装不听见,低着头,往前走。邻居见他不理,走上来,就要夺他手里的鸡。范进道:「你夺我的鸡怎的?你又不买。」邻居道:「你中了举了,叫你家去打发报子哩。」范进道:「高邻,你晓得我今日没有米,要卖这鸡去救命,为什么拿这话来混我?我又不同你顽,你自回去罢,莫误了我卖鸡。」邻居见他不信,劈手把鸡夺了,掼在地下,一把拉了回来。报录人见了道:「好了,新贵人回来了。」正要拥着他说话。范进三两步走进屋里来,见中间报帖已经升挂起来,上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交跌倒,牙关咬紧,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将几口开水灌了过来。他爬将起来,又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把报录人和邻居都吓了一跳。走出大门不多路,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一直走到集去了。众人大眼望小眼,一齐道:「原来新贵人欢喜疯了。」老太太哭道:「怎生这样苦命的事!中了一个什么举人,就得了这个拙病!这一疯了,几时才得好?」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这样的病!却如何是好?」众邻居劝道:「老太太不要心慌。我们而今且派两个跟定了范老爷。这里众人家里拿些鸡、蛋、酒、米,且管待了报子上的老爹们,再为商酌。」

当下众邻居有拿鸡蛋来的,有拿白酒来的,也有背了斗米来的,也有捉两只鸡来的。娘子哭哭啼啼,在厨下收拾齐了,拿在草棚下。邻居又搬些桌凳,请报录的坐着吃酒,商议:「他这疯了,如何是好?」报录的内中有一个人道:「在下倒有一个主意,不知可以行得行不得?」众人问:「如何主意?」那人道:「范老爷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欢喜狠了,痰涌上来,迷了心窍。如今只消他怕的那个人来打他一个嘴巴,说:『这报录的话都是哄你,你并不曾中。』他喫这一吓,把痰吐了出来,就明白了」众邻都拍手道:「这个主意好得紧,妙得紧!范老爷怕的,莫过于肉案子上胡老爹。好了!快寻胡老爹来。他想是还不知道,在集上卖肉哩。」又一个人道:「在集上卖肉,他倒好知道了;他从五更鼓就往东头集上迎猪,还不曾回来。快些迎着去寻他。」

一个人飞奔去迎,走到半路,遇着胡屠户来,后面跟着一个烧汤的二汉,提着七八斤肉,四五千钱,正来贺喜。进门见了老太太,老太太大哭着告诉了一番。胡屠户诧异道:「难道这等没福!」外边人一片声请胡老爹说话。胡屠户把肉和钱交与女儿,走了出来。众人如此这般,同他商议。胡屠户作难道:「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邻居内一个尖酸人说道:「罢么!胡老爹!你每日杀猪的营生,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阎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记了你几千条铁棍。就是添上这一百棍,也打什么要紧?只恐把铁棍子打完了,也算不到这笔帐上来。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阎王叙功,从地狱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层来,也不可知。」报录的人道:「不要只管讲笑话。胡老爹,这个事须是这般。你没奈何,权变一权变。」屠户被众人局不过,只得连斟两碗酒喝了,壮一壮胆,把方才这些小心收起,将平日的凶恶样子拿出来,卷一卷那油晃晃的衣袖,走上集去。众邻居五六个都跟着走。老太太赶出来叫道:「亲家,你这可吓他一吓,却不要把他打伤了!」众邻居道:「这自然,何消吩咐!」说着,一直去了。

来到集上,见范进正在一个庙门口站着,散着头发,满脸污泥,鞋都跑掉了一只,兀自拍着掌,口里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户凶神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个嘴巴打将去。众人和邻居见这模样,忍不住的笑。不想胡屠户虽然大着胆子打了一下,心里到底还是怕的,那手早颤起来,不敢打到第二下。范进因这一个嘴巴,却也打晕了,昏倒于地。众邻居一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舞了半日,渐渐喘息近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众人扶起,借庙门口一个外科郎中「跳驼子」板凳上坐着。胡屠户站在一边,不觉那只手隐隐的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看,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的狠了,连忙问郎中讨了个膏药贴着。

范进看了众人,说道:「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我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众邻居道:「老爷,恭喜高中了。适才欢喜的有些引动了痰,方才吐出几口痰来,好了。快请回家去打发报录人。」范进说道:「是了。我也记得是中的第七名。」范进一面自绾了头发,一面问郎中借了一盆水洗洗脸。一个邻居早把那一只鞋寻了来,替他穿上。见丈人在跟前,恐怕又要来骂。胡屠户上前道:「贤婿老爷,方才不是我敢大胆,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来劝你的。」邻居内一个人道:「胡老爹方才这个嘴巴打的亲切,少顷范老爷洗脸,还要洗下半盆猪油来!」又一个道:「老爹,你这手明日杀不得猪了。」胡屠户道:「我那里还杀猪,有我这贤婿,还怕后半世靠不着也怎的?我每常说,我的这个贤婿,才学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有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你们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小老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看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说罢,哈哈大笑。众人都笑起来。看着范进洗了脸。郎中又拿茶来喫了,一同回家。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面。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到了家门,屠户高声叫道:「老爷回府了!」老大太迎看出来,见儿子不疯,喜从天降。众人问报录的,已是家里把屠户送来的几千钱打发他们去了。范进拜了母亲,也拜谢丈人。胡屠户再三不安道:「些须几个钱,不够你赏人!」

【题解】

《范进中举》节选自清代杰出小说家吴敬梓的现实主义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中第三回《周学道校士拔真才 胡屠户行凶闹捷报》。通过描写范进参加乡试中了举人一事,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生动地刻画了他为科举考试喜极而疯的形象,又以岳丈在范进中举前后的极其鲜明的肢体动作和言语表情上揭示了世态炎凉。

【作者】

吴敬梓(1701年~1754年),清代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安徽全椒人。字敏轩,号粒民,因家有文木山房,所以晚年自称文木老人,又因自家乡安徽全椒移至江苏南京秦淮河畔,故又称「秦淮寓客」。着《儒林外史》(1749)。

 

033、陈情表 李密(267)(03.13)

臣密言: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叔伯,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彊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

逮奉圣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后刺史臣荣,举臣秀才;臣以供养无主,辞不赴命。诏书特下,拜臣郎中;寻蒙国恩,除臣洗马。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臣具以表闻,辞不就职。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臣欲奉诏奔驰,则刘病日笃;欲告诉不许;臣之进退,实为狼狈。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犹蒙矜育;况臣孤苦,特为尤甚。且臣少事伪朝,历职郎署,本图宦达,不矜名节。今臣亡国贱俘,至微至陋,过蒙拔擢,宠命优渥;岂敢盘桓,有所希冀!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养刘之日短也。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臣之辛苦,非独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见明知;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愿陛下矜愍愚诚,听臣微志;庶刘侥幸,保卒余年。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

臣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拜表以闻。

【题解】

三国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263年),司马昭灭蜀,李密沦为亡国之臣。司马昭之子司马炎废魏元帝,史称「晋武帝」。泰始三年(267年),朝廷采取怀柔政策,极力笼络蜀汉旧臣,征召李密为太子洗马。李密时年44岁,以晋朝「以孝治天下」为口实,以祖母供养无主为由,上《陈情表》以明志,要求暂缓赴任,上表恳辞。

【作者】

李密(224年-287年),字令伯,一名虔,西晋犍为武阳(今四川彭山)人。晋初散文家。曾仕蜀汉,蜀亡后,晋武帝征他为太子洗(xiǎn)马时,他写了这篇表。幼年丧父,母何氏改嫁,由祖母抚养成人。后李密以对祖母孝敬甚笃而名扬乡里。师事当时著名学者谯周,博览五经,尤精《春秋左传》。初仕蜀汉为尚书郎。蜀汉亡,晋武帝召为太子洗马,李密以祖母年老多病、无人供养而力辞。祖母去世后,方出任太子洗马,迁汉中太守。后免官,卒于家中。着有《述理论》十篇,不传。《华阳国志》、《晋书》均有李密传

 

034、五代史记一行传叙 欧阳修(1054)(03.14)

呜呼!五代之乱极矣,传所谓「天地闭,贤人隐」之时欤!当此之时,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缙绅之士,安其禄而立其朝,充然无复廉耻之色者皆是也。

吾以谓自古忠臣义士,多出于乱世,而怪当时可道者何少也?岂果无其人哉?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吾意必有洁身自负之士,嫉世远去而不可见者。自古贤材有韫于中而不见于外,或穷居陋巷,委身草莽,虽颜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况世变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时乎。吾又以谓必有负材能,修节义,而沉沦于下,泯没而无闻者。求之传记,而乱世崩离,文字残缺,不可复得,然仅得者四五人而已。

处乎山林而群麋鹿,虽不足以为中道,然与其食人之禄,俯首而包羞,孰若无愧于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郑遨、张荐明。势利不屈其心,去就不违其义。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于君,以忠获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义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贇。五代之乱,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于兄弟、夫妇,人伦之际,无不大坏,而天理几乎其灭矣。于此之时,能以孝弟自修于一乡,而风行于天下者,犹或有之。然其事迹不着,而无可纪次,独其名氏或因见于书者,吾亦不敢没,而其略可录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伦。作《一行传》。

【题解】

《新五代史》卷三十四?《一行传》第二十二。新五代史,欧阳修撰(1054)。

【作者】

欧阳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汉族,吉州永丰(今江西省吉安市永丰县)人,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且在政治上负有盛名。因吉州原属庐陵郡,以庐陵欧阳修自居。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谥号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后人又将其与韩愈、柳宗元和苏轼合称「千古文章四大家」。与韩愈、柳宗元、苏轼、苏洵、苏辙、王安石、曾巩被世人称为唐宋散文八大家。

 

035、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807) (04.02)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得李翰所为张巡传。翰以文章自名,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为巡死而远就虏,疑畏死而辞服于贼。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公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处矣;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且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弃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彊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屡道于两州间,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云:

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之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彊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

「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题解】

《张中丞传后叙》作于807年(唐宪宗元和二年),是表彰安史之乱期间睢阳(今河南商丘)守将张巡、许远的一篇名作。是作者在阅读李翰所写的《张巡传》后,对有关材料作的补充,对有关人物的议论,所以题为「后叙」

 

036、荆轲传 司马迁(04.03)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后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驩。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间,秦将樊于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原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彊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原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太子曰:「原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原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原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原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原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闚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原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原,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原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原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原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于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于期首函封之。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彊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征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原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原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题解】

《史记》卷八十六《刺客列传》第二十六荆蚵

【作者】

司马迁(前145年或前135年农历二月初九-前86年),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是中国古代的伟大的史学家和文学家。他撰写的《史记》被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因此后世尊称他称爲史迁、太史公。

037、冯谖客孟尝君 战国策(04.04)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已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

居有顷,复弹其铗,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债)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为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懧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

于是约军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徧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问:「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朞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候,诸候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斤、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沈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题解】

出处《战国策·齐策四》《冯谖客孟尝君》选自《战国策·齐策》,记叙了冯谖为巩固孟尝君的政治地位而进行的种种政治外交活动(焚券市义,谋复相位,在薛建立宗庙),表现冯谖的政治识见和卓越才能——善于利用矛盾以解决矛盾。也反映出齐国统治集团内部和齐、魏等诸侯国之间的矛盾

【作者】

《战国策》是中国古代的一部历史学名著。它是一部国别体史书(《国语》是第一部)又称《国策》。主要记载战国时期谋臣策士纵横捭阖的斗争。全书按东周、西周、秦国、齐国、楚国、赵国、魏国、韩国、燕国、宋国、卫国、中山国依次分国编写,分为12策,33卷,共497篇,约12万字。所记载的历史,上起公元前490年智伯灭范氏,下至公元前221年高渐离以筑击秦始皇。是先秦历史散文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

刘向(前77年-前6年),字子政,本名更生,汉沛县人。刘歆之父。汉高祖弟楚元王刘交的第四代孙。汉元帝时为中垒校尉,后因权臣专政,被废十多年。汉成帝时,改名为向,任光禄大夫,校阅经传诸子诗赋等书籍,撰成《别录》一书,为我国最早的分类目录。另着有《新序》、《说苑》、《列女传》、《洪范五行》等书。

038、鲁智深大闹桃花村 施耐庵(04.05)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决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智深跪下道:「洒家愿听偈子。」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迳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长老教火工,道人,自来收拾打坏了的金刚,亭子。过不得数日,赵员外自将若干钱来五台山再塑起金刚,重修起半山亭子,不在话下。

再说这鲁智深就客店里住了几日,等得两件家伙都已完备,做了刀鞘,把戒刀插放鞘内,禅杖却把漆来裹了;将些碎银子赏了铁匠,背上包裹,跨了戒刀,提了禅仗,作别了客店主人并铁匠,行程上路。过往人看了,果然是个莽和尚。

智深自离了五台山文殊院,取路投东京来;行了半月之上,于路不投寺院去歇,只是客店内打火安身,白日间酒肆里买喫。一日,正行之间,贪看山明水秀,不觉天色已晚,赶不上宿头;路中又没人作伴,那里投宿是好;又赶了三二十里头地,过了一条板桥,远远地望见一簇红霞,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鲁智深道:「只得投庄上去借宿。」迳奔到庄前看时,见数十个庄家,急急忙忙,搬东搬西。鲁智深到庄前,倚了禅杖,与庄客唱个喏。庄客道:「和尚,日晚来我庄上做甚的?」智深道:「洒家赶不上宿头,欲借贵庄投宿一宵,明早便行。」庄客道:「我庄今晚有事,歇不得。」智深道:「胡乱借洒家歇一夜,明日便行。」庄客道:「和尚快走,休在这里讨死!」智深道:「也是怪哉;歇一夜打甚么不紧,怎地便是讨死?」庄家道:「去便去,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鲁智深大怒道:「你这厮村人好没道理!俺又不曾说甚的,便要绑缚洒家!」

庄客也有骂的,也有劝的。鲁智深提起禅杖,却待要发作。只见庄里走出一个老人来。鲁智深看那老人时,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将出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庄客道:「可奈这个和尚要打我们。」智深便道:「洒家是五台山来的僧人,要上东京去干事。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庄家那厮无礼,要绑缚洒家。」那老人道:「既是五台山来的师父,随我进来。」

智深跟那老人直到正堂上,分宾主坐下。那老人道:「师父休要怪,庄家们不省得师父是活佛去处来的,他作寻常一例相看。老汉从来敬信佛天三宝。虽是我庄上今夜有事,权且留师父歇一宵了去。」智深将禅杖倚了,起身,唱个喏,谢道:「感承施主。洒家不敢动问贵庄高姓?」老人道:「老汉姓刘。此间唤做桃花村。乡人都叫老汉做桃花庄刘太公。敢问师父法名,唤做甚么讳字?」智深道:「俺师父是智真长老,与俺取了个讳字,因洒家姓鲁,唤作鲁智深。」太公道:「师父请喫些晚饭;不知肯喫荤腥也不?」鲁智深道:「洒家不忌荤酒,遮莫甚么浑清白酒都不拣选,牛肉,狗肉,但有便喫。」太公便道:「既然师父不忌荤酒,先叫庄客取酒肉来。」没多时,庄客掇张棹子,放下一盘牛肉,三四样菜蔬,一双筯,放在鲁智深面前。智深解下腰包,肚包,坐定。那庄客旋了一壶酒,拿一支盏子,筛下酒与智深喫。这鲁智深也不谦让,也不推辞,无一时,一壶酒,一盘肉,都喫了。太公对席看见,呆了半晌。庄客搬饭来,又喫了。

抬过桌子。太公分付道:「胡乱教师父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智深道:「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太公道:「非是你出家人闲管的事。」智深道:「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怪洒家来搅扰你么?明日洒家算还你房钱便了。」太公道:「师父听说,我家时常斋僧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鲁智深呵呵大笑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太公道:「师父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智深大笑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太公道:「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师父一个人。」智深听了,道:「原来如此!洒家有个道理教他回心转意,不要娶你女儿,如何?」太公道:「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转意?」智深道:「洒家在五台山真长老处学得说因缘,便是铁石人也劝得他转。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俺就你女儿房内说因缘,劝他便回心转意。」太公道:「好却甚好,只是不要捋虎须。」智深道:「洒家的不是性命?你只依着俺行。」太公道:「却是好也!我家有福,得遇这个活佛下降!」庄客听得,都喫一惊。太公问智深:「再要饭喫么?」智深道:「饭便不要喫,有酒再将些来喫。」太公道:「有,有。」随即叫庄客取一支熟鹅,大碗将酒斟来,叫智深尽意喫了三二十碗。那支熟鹅也喫了。叫庄客将了包裹,先安放房里;提了禅杖,带了戒刀,问道:「太公,你的女儿躲过了不曾?」太公道:「老汉已把女儿寄送在邻舍庄里去了。」智深道:「引小僧新妇房里去。」太公引至房边,指道:「这里面便是。」智深道:「你们自去躲了。」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筵席。智深把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将戒刀放在床头,禅杖把来倚在床边;把销金帐子下了,脱得赤条条地,跳上床去坐了。

太公见天色看看黑了,叫庄客前后点起灯烛荧煌,就打麦场上放下一条桌子,上面摆着香花灯烛;一面叫庄客大盘盛着肉,大壶温着酒。

约莫初更时分,只听得山边锣鸣鼓响。这刘太公怀着胎鬼,庄家们都捏着两把汗,尽出庄门外看时,只见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刘太公看见,便叫庄客大开庄门,前来迎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鎗,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囉头上乱插着野花;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炤着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羢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囉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刘太公慌忙亲捧壶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客都跪着。那大王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太公道:「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刘太公把了下马杯。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便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囉教把马去系在绿杨树上。小喽囉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

大王上厅坐下,叫道:「丈人,我的夫人在那里?」太公道:「便是怕羞不敢出来。」大王笑道:「且将酒来,我与丈人回敬。」那大王把了一杯,便道:「我且和夫人厮见了,却来喫酒未迟。」那刘太公一心只要那和尚劝他,便道:「老汉自引大王去。」拿了烛台,引着大王转入屏风背后,直到新人房前。太公指与道:「此间便是,请大王自入去。」太公拿了烛台一直去了。未知凶吉如何,先办一条走路。

那大王推开房门,见里面黑洞洞地。大王道:「你看,我那丈人是个做家的人;房里也不点盏灯,由我那夫人黑地里坐地。明日叫小喽囉山寨里扛一桶好油来与他点。」鲁智深坐在帐子里,都听得,忍住笑,不做一声。那大王摸进房中,叫道:「娘子,你如何不出来接我?你休要怕羞,我明日要你做压寨夫人。」一头叫娘子,一头摸来摸去;一摸摸着金帐子,便揭起来;探一支手入去摸时,摸着鲁智深的肚皮;被鲁智深就势劈头巾带角儿揪住,一按按将下床来。那大王却待挣扎。鲁智深右手捏起拳头,骂一声:「直娘贼!」连耳根带脖子只一拳。那大王叫一声道:「甚么便打老公!」鲁智深喝道:「教你认得老婆!」拖倒在床边,拳头脚尖一齐上,打得大王叫「救人!」刘太公惊得呆了:只道这早晚正说因缘劝那大王,却听得里面叫救人。太公慌忙把着灯烛,引了小喽囉,一齐抢将入来。众人灯下打一看时,只见一个胖大和尚,赤条条不着一丝,骑翻大王在床面前打。领头的小喽囉叫道:「你众人都来救大王!」众小喽囉一齐拖枪拽棒入来救时,鲁智深见了,撇下大王,床边绰了禅杖,着地打将出来。小喽囉见来得凶猛,发声喊,都走了。刘太公只管叫苦。

打闹里,那大王爬出房门,奔到门前,摸着空马,树上析枝柳条,托地跳在马背上,把柳条鞭打那马,却跑不去。大王道:「苦也!这马也来欺负我!」再看时,原来心慌,不曾解得缰绳,连忙扯断了,骑着骣马飞走,出得庄门,大骂刘太公:「老驴休慌!不怕你飞了去!」把马打上两柳条,拨喇喇地驮了大王山上去了。

刘太公扯住鲁智深,道:「师父!你苦了老汉一家儿了!」鲁智深说道:「休怪无礼。且取衣服和直裰来,洒家穿了说话。」庄家去房里取来,智深穿了。太公道:「我当初只指望你说因缘,劝他回心转意,谁想你便下拳打他这一顿。定是去报山寨里大队强人来杀我家!」智深道:「太公休慌,俺说与你。洒家不是别人,俺是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因打死了人,出家做和尚。休道这两个鸟人,便是一二千军马来,洒家也不怕他。你们众人不信时,提俺禅杖看。」庄客们那里提得动。智深接过手里,一似捻灯草一般使起来。太公道:「师父休要走了去,却要救护我们一家儿使得!」智深道:「恁这闲话!俺死也不走!」太公道:「且将些酒来师父喫--休得要抵死醉了。」鲁智深道:「洒家一分酒只有一分本事,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气力!」太公道:「恁地时,最好;我这里有的是酒肉,只顾教师父喫。」

且说这桃花山大头领坐在里,正欲差人下山来打听做女婿的二头领如何,只见数个小喽囉,气急败坏,走到山寨里,叫道:「苦也!苦也!」大头领连忙问道:「有甚么事,慌做一团?」小喽囉道:「二哥哥喫打坏了!」大头领大惊。正问备细,只见报道:「二哥哥来了!」大头领看时,只见二头领红巾也没了,身上绿袍扯得粉碎,下得马,倒在厅前,口里说道:「哥哥救我一救!……」只得一句。大头领问道:「怎么来?」二头领道:「兄弟下得山,到他庄上,入进房里去,叵耐那老驴把女儿藏过了,却教一个胖大和尚躲在女儿床上。我却不提防,揭起帐子摸一摸,喫那厮揪住,一顿拳头脚尖,打得一身伤损!那厮见众人来救应,放了手,提起禅杖,打将出去,因此,我得脱了身,拾得性命。哥哥与我做主报雠!」大头领道:「原来恁地。你去房中将息,我与你去拿那贼秃来。」喝叫左右:「快备我的马来!」众小喽囉都去。大头领上了马,绰鎗在手,尽数引了小喽囉,一齐吶喊下山来。

再说鲁智深正喫酒哩。庄客报道:「山上大头领尽数都来了!」智深道:「你等休慌。洒家但打翻的,你们只顾缚了,解去官司请赏。取俺的戒刀出来。」鲁智深把直裰脱了,拽扎起下面衣服,跨了戒刀,大踏步,提了禅杖,出到打麦场上。只见大头领在火把丛中,一骑马抢到庄前,马上挺着长鎗,高声喝道;「那秃驴在哪里?早早出来决个胜负!」智深大怒,骂道:「腌臢打脊泼才!叫你认得洒家!」轮起禅杖,着地卷起来。那大头领逼住鎗,大叫道:「和尚,且休要动手。你的声音好厮熟。你且通个姓名。」鲁智深道:「洒家不是别人,老种经相公帐前提辖鲁达的便是。如今出了家做和尚,唤作鲁智深。」那大头领呵呵大笑,滚下马,撇了鎗,扑翻身便拜,道:「哥哥,别来无恙?可知二哥着了你手!」鲁智深只道赚他,托地跳退数步,把禅杖收住;定晴看时,火把下,认得不是别人,却是江湖上使鎗棒卖药的教头打虎将李忠。原来强人「下拜」,不说此二字,为军中不利;只唤作「翦拂」,此乃吉利的字样。李忠当下翦拂了,起来扶住鲁智深,道:「哥哥缘何做了和尚?」智深道:「且和你到里面说话。」刘太公见了,又只叫苦:「这和尚原来也是一路!」

鲁智深到里面,再把直裰穿了,和李忠都到厅上叙旧。鲁智深坐在正面,唤刘太公出来。那老儿不敢向前。智深道:「太公,休怕他,他是俺的兄弟。」那老儿见说是「兄弟」,心里越慌,又不敢不出来。李忠坐了第二位;太公坐了第三位。鲁智深道:「你二位在此:俺自从渭州三拳打死了镇关西,逃走到代州雁门县,因见了洒家斋发他的金老。那老儿不曾回东京去,却随个相识也在雁门县住。他那个女儿就与了本处一个财主赵员外。和俺厮见了,好生相敬。不想官司追捉得洒家甚紧,那员外陪钱送俺去五台山智真长老处落发众僧。洒家因两番酒后闹了僧堂,本师长老与俺一封书,教洒家去东京大相国寺投了智清禅师讨个职事僧做。因为天晚,到这庄上投宿。不想与兄弟相见。却纔俺打的那汉是谁?你如何又在这里?」李忠道:「小弟自从那日与哥哥在渭州酒楼上同史进三人分散,次日听得说哥哥打死了郑屠。我去寻史进商议,他又不知投那里去了。小弟听得差人缉捕,慌忙也走了,却从这山下经过。却纔被哥哥打的那汉,先在这里桃花山札寨,唤作小霸王周通,那时引人下山来和小弟厮杀,被我嬴了他,留小弟在山上为寨主,让第一把交椅教小弟坐了;以此在这里落草。」智深道:「既然兄弟在此,刘太公这头亲事再也休提:他只有这个女儿,要养终身;不争被你把了去,教他老人家失所。」太公见说了,大喜,安排酒食出来管待二位。小喽囉们每人两个馒头,两块肉,一大碗酒,都教喫饱了。太公将出原定的金子缎疋。鲁智深道:「李家兄弟,你与他收了去。这件事都在你身上。」李忠道:「这个不妨事。且请哥哥去小寨住几时。刘太公也走一遭。」

太公叫庄客安排轿子,别了鲁智深,带了禅杖,戒刀,行李。李忠也上了马。太公也乘了一乘小轿。却早天色大明,众人上山来。智深,太公来到寨前,下了轿子。李忠也下了马,邀请智深入到寨中,向这聚义厅上,三人坐定。李忠叫请周通出来。周通见了和尚,心中怒道:「哥哥却不与我报仇,倒请他来寨里,让他上面坐!」李忠道:「兄弟,你认得这和尚么?」周通道:「我若认得他时,须不喫他打了。」李忠笑道:「这和尚便是我日常和你说的三拳打死镇关西的便是他。」周通把头摸一摸,叫声「呵呀,」扑翻身便翦拂。鲁智深答礼道:「休怪冲撞。」三个坐定,刘太公立在面前。鲁智深便道:「周家兄弟,你来听俺说。刘太公这头亲事,你却不知。他只有这个女儿,养老送终,奉祀香火,都在他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怕不情愿。你依着洒家,把他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原定的金子缎疋将在这里。你心下如何?」周通道:「并听大哥言语,兄弟再不敢登门。」智深道:「大丈夫作事却休要翻悔。」周通折箭为誓。刘太公拜谢了纳还金子缎疋,自下山回庄去了。

李忠,周通,杀牛宰马,安排筵席,管待了数日,引鲁智深,山前山后观看景致。果是好座桃花山:生得凶怪,四围险峻,单单只一条路上去,四下里漫漫都是乱草。智深看了道:「果然好险隘去处!」住了几日,鲁智深见李忠,周通,不是个慷慨之人,作事悭吝,只要下山,两个苦留,那里肯住,只推道:「俺如今既出了家,如何肯落草。」李忠,周通,道:「哥哥既然不肯落草,要去时,我等明日下山,但得多少,尽送与哥哥作路费。」次日,山寨里面杀羊宰猪,且做送路筵席,安排整顿许多金银酒器,设放在桌上。正待入席饮酒,只见小喽囉报来说:「山下有两辆车,十数个人来也!」李忠,周通,见报了,点起众多小喽囉,只留一二个伏侍鲁智深饮酒。两个好汉道:「哥哥,只顾请自在喫几杯。我两个下山去取得财来,就与哥哥送行。」分付已罢,引领众人下山去了。

且说鲁智深寻思道:「这两个人好生悭吝!见放着有许多金银,却不送与俺;直等要去打劫得别人的,送与洒家!这个不是把官路当人情,只苦别人!洒家且教这厮喫俺一惊!」便唤这几个小喽囉近前来筛酒喫。方才喫得两盏,跳起身来,两拳打翻两个小喽囉,便解搭膊做一块儿捆了,口里都塞了些麻核桃;便取出包裹打开,没紧要的都撇了,只拿了桌上的金银酒器,都踏扁了,拴在包裹;胸前度牒袋内,藏了真长老的书信;跨了戒刀,提了禅杖,顶了衣包,便出寨来。到山后打一望时,都是险峻之处,却寻思道:「洒家从前山去时,一定喫那厮们撞见,不如就此间乱草处滚将下去。」先把戒刀和包裹拴了,望下丢落去;又把禅杖也撺落去;却把身望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并无伤损,跳将起来,寻了包裹,跨了戒刀,拿了禅杖,拽开脚步,取路便走。

再说李忠,周通,下到山边,正迎着那数十个人,各有器械。李忠,周通,挺着鎗,小喽囉吶着喊,抢向前来,喝道:「兀!那客人,会事的留下买路钱!」那客人内有一个便捻着朴刀来斗李忠,一来一往,一去一回,斗了十余合,不分胜负,周通大怒,赶向前来,喝一声,众小喽囉一齐都上,那伙客人抵当不住,转身便走,有那走得迟的,早被搠死七八个,劫了车子财物,和着凯歌,慢慢地上山来;到得寨里打一看时,只见两个小喽囉捆做一块在亭柱边,桌子上金银酒器都不见了。周通解了小喽囉,问其备细:「鲁智深那里去了?」小喽囉说道:「把我两个打翻捆缚了,卷了若干器皿,都拿去了。」周通道:「这贼秃不是好人!倒着了那厮手脚!却从那里去了?」团团寻踪迹到后山,见一带荒草平平地都滚倒了。周道看了,道:「这秃驴倒是个老贼!这般险峻山冈,从这里滚了下去!」李忠道:「我们赶上去问他讨,也羞那厮一场!」周通道:「罢,罢!贼去了关门,那里去赶?—便赶得着时,也问他取不成。倘有些不然起来,我和你又敌他不过,后来倒难厮见了;不如罢手,后来倒好相见。我们且自把车子上包裹打开,将金银段疋分作三分,我和你各提一分,一分赏了众小喽囉。」李忠道:「是我不合引他上山,折了你许多东西,我的这一分都与了你。」周通道:「哥哥,我和你同死同生,休恁地计较。」看官牢记话头:这李忠,周通,自在桃花山打劫。

再说鲁智深离了桃花山,放开脚步,从早晨走到午后,约莫走了五六十里多路,肚里又飢,路上又没个打火处,寻思:「早起只顾贪走,不曾喫得些东西,却投那里去好?……」东观西望,猛然听得远远地铃铎之声。鲁智深听得道:「好了!不是寺院,便是宫观;风吹得檐前铃铎之声。洒家且寻去那里投奔。」

不是鲁智深投那个去处,有分教:半日里送了十余条性命生灵;一把火烧了有名的灵山古迹。直教:

黄金殿上生红焰,碧玉堂前起黑烟。

毕竟鲁智深投甚么寺观来,且听下回分解。

【题解】

《水浒传》「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 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施耐庵写水浒传,是把从南宋开始直至元代那些在民间非常流行的,表现在口头传说、话本或杂剧中彼此不相联系的水浒故事集中起来。运用惊人的艺术才能,进行了创造性的改动,给予更细致、更深刻、更典型的描写,使之内容更丰富。施耐庵透过描写英雄好汉被「逼上梁山」的经过,暴露了当时有权有势之徒的种种恶行,揭示了百姓反抗的实质;塑造了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英雄人物。本课内容写鲁智深下山后投宿桃花村,为刘太公惩治强娶其女的桃花山贼首之始末。虽只是水浒传中一小片段,但水浒传高明的写作技巧,以及打抱不平、伸张正义的主题意识却由此呈现无遗。 

【作者】

施耐庵,名子安,耐庵为其字(一说为其别号)。元姑苏(今江苏省苏州市)人,一说淮安(今江苏省淮安县)人。生卒年不详,约生于元成宗元贞二年(公元1296年),卒于明太祖洪武三年(公元1370年),享年约七十五岁。据传说,施耐庵生在贫苦人家,童年时期随父至苏州,十三岁时入苏州附近的浒墅关读书,十九岁中秀才,二十八岁中举人。后到京城大都会试,落第,因国子监司业刘本善所荐,补山东郓城儒学训导,得以遍搜梁山泊附近有关宋江一伙英雄遗事,为他以后的创作奠下基础。元至顺年间,中进士,后曾官钱塘二载,因与当道权贵不合,于是回到故乡闭门著书。

039、纵囚论 欧阳修(1037)(04.06)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录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哉?

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

「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

【题解】

唐太宗李世民,开创了历史上的“贞观之治”,经过主动消灭各地割据势力,虚心纳谏、在国内厉行节约、使百姓休养生息,使得社会出现了国泰民安的局面。为后来全盛的开元盛世奠定了重要的基础,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推向鼎盛时期。公元633年,李世民下令让将近400人囚犯回乡一年,等到来年秋收后再回到狱中受刑。这些犯人感激不已,等到第二年秋收后,所有犯人一个不差地全部归狱。李世民很是高兴,当场赦免了所有犯人。这就是著名的「四百囚徒归狱案」。《纵囚论》就唐太宗纵囚一事提出了质疑,认为此事不足为训,并明确地提出了「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高,不逆情以干誉」这一论点。这是一篇对传统见解进行辩驳的议论文。

 

040、先妣事略 归有光(1531)(04.08)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踰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踰年,生有尚,妊十二月。踰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姪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罏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童仆有恩,虽至箠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人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彷彿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题解】

选自《震川先生集》卷二十五。《先妣事略》是明代作者归有光追忆亡母的一篇记叙文,蕴含着对母亲深沉的悼念之情:悲伤母亲短暂而艰辛的一生,歌颂母亲朴实而崇高的品德。作者拾取母亲生前的一些日常生活琐事,絮絮道来,刻画了一位勤劳、俭朴、待人厚道、严以教子的母亲形象,寓歌颂赞美于叙事之中。

【作者】

归有光(1507-1571)明文学家。字熙甫,人称震川先生。昆山(今属江苏)人。嘉靖进士。曾任南京太仆寺丞,修世宗实录,着有《震川先生集》。其文善用简洁疏淡的笔墨,描写家人、朋友之间的日常琐事,言近旨远,充满感情。《项脊轩志》、《寒花葬志》等作极负盛名。黄宗羲推宗其为明文第一人。

 

041、先母邹孺人灵表 汪中(1788)(04.09)

母讳维贞。先世无锡人,明末迁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绝,故亡其谱系。父处士君鼐,母张孺人。处士授学于家,母暇日于屏后听之,由是墪中诸书皆成诵。张孺人蚤没,处士衰耗,母尽心奉养,抚二弟有恩,家事以治。

及归于汪,汪故贫。先君子始为赘婿,世父将鬻其宅,先主无所置。母曰:「焉有为人妇不事舅姑者。」请于处士君,割别室奉焉。已而世叔父数人皆来同爨。先君子羸病不治生,母生子女各二,室无童婢,饮食衣屦,咸取具一身,月中不寝者恒过半。

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贫,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数人,且缉屦以为食,犹思与子女相保。直岁大饥,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三席地,其左无壁,覆之以苫。日常使姊守舍,携中及妹,傫然匄于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槁于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迨中入学宫,游艺四方,稍致甘旨之养。母百病交攻,绵历岁年,竟致不起。呜呼痛哉!

母忠质慈祥,生平无妄言,接下以恩,多所顾念。方中幼时,三族无见恤者,母九死流离,抚其遗孤,至于成立。母禀气素强。不近医药。计母生七十有六年,少苦操劳,中苦饥乏,老苦疾疢;重以天属之乖,人事之湮郁,盖终其身鲜一日之欢焉。论其摧剥,金石可销,况于血气。故吾母虽以中寿告终,不得谓其天年之止于是也。呜呼!生我之恩,送死之戚,人所同也;家获再造,而积苦以陨身,行路伤之,况在人子,呜呼痛哉!以乾隆五十二年七月辛丑朔卒,明年三月戊寅合葬于先君子之墓。其哀子中泣血为表曰:

呜呼!汪氏节母,此焉其墓。更百苦以保其后,后之人尚保其封树[29]。

【题解】

选自《述学遗补》。孺人,明清时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的封号,也因之成为对妇人的尊称。灵表,就是墓表,也称神道表。本篇是汪中为其亡母写的墓表。汪中早孤,家世贫寒,自觉成才,离不开其母的抚养和教导,对其母的感情更为深切。灵表中历叙其母「少苦操劳,中苦饥乏,老苦疾疢」的辛劳不幸的一生,情真意切,真实感人。在骈文家汪中的笔下,是一篇别具一格的作品。

【作者】

汪中(1745--1794)清代哲学家、文学家、史学家,与阮元、焦循同为“扬州学派”的杰出代表。字容甫,江都(今属江苏扬州)人。1777(乾隆四十二年)为拔贡,后绝意仕进。遍读经史百家之书,卓然成家。能诗,工骈文,所作《哀盐船文》,为杭世骏所叹赏,因此文名大显。精于史学,曾博考先秦图书,研究古代学制兴废。着有《述学》、《广陵通典》、《容甫遗诗》等。

 

042、送东阳马生序 宋濂(1378)(04.10)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徧观羣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尝负笈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綉,戴珠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煜然若神人。余则縕袍敝衣处其间,畧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必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譔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辩,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余者哉!

【题解】

出处《文宪集》《宋学士文集》。《送东阳马生序》是明初宋濂送给他的同乡浙江东阳县青年马君则的文章。在这篇赠言里,作者叙述个人早年虚心求教和勤苦学习的经历,勉励青年人珍惜良好的读书环境,专心治学。文中生动而具体地描述了自己借书求师之难,饥寒奔走之苦,并与太学生优越的条件加以对比,有力地说明学业能否有所成就,主要在于主观努力,不在天资的高下和条件的优劣,这种认识在今天仍有借鉴意义。

【作者】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别号:玄真子、玄真道士、玄真遁叟。谥号文宪。浦江(今浙江浦江)人,汉族。明初文学家,曾被明太祖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因其长孙宋慎牵连胡惟庸党案,全家流放茂州(现四川省茂汶羌族自治县),途中病死于夔州(现重庆奉节县)。

 

043、与杨德祖书 曹植(217)(04.12)

植白:数日不见,思子为劳,想同之也。

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此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紘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骞绝迹,一举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锺期不失听,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尝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过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见也。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叹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着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勛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将采庶官之实录,辨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

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曹植白。

【题解】

杨德祖,即杨修,弘农华阴(今属陕西)人,博学有才智,与曹植关系密切,后为曹操所杀。全文充满昂扬飞动的气势,骈散兼行,富于文采,而又自然流畅,处处流露出朋友间真挚的感情,曹植早年积极奋进、渴望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在文章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作者】

曹植(192-232),字子建,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人,出生在山东聊城市莘县人,一说生于山东菏泽市鄄城。191年(初平二年)曹操为东郡太守,治所在东武阳(今聊城市莘县朝城镇),眷属随之,192年曹植就出生在这里。三国曹魏著名文学家,建安文学代表人物。魏武帝曹操之子,魏文帝曹丕之弟,生前曾为陈王,去世后谥号“思”,因此又称陈思王。后人因他文学上的造诣而将他与曹操、曹丕合称为三曹,南朝宋文学家谢灵运更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评价。王士祯尝论汉魏以来二千年间诗家堪称「仙才」者,曹植、李白、苏轼三人耳。

 

044、典论论文 曹丕(218) (04.13)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瑒德琏,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瑒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闇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飢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着论,成一家言。

【题解】

《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文学专论,作者曹丕即魏文帝。《典论》是他在建安后期为魏太子时所撰的一部政治、社会、道德、文化论集。全书由多篇专文组成。《论文》是其中的一篇《典论·论文》是魏文帝曹丕所写的二十篇文章之一,按照“子”书的形式写成,是曹丕关于国家大事一系列的问题的论文总集。但是很可惜,这二十篇文章到现在大多已经失散,只剩下残章断简。而幸运的是,《论文》由于被南朝的萧统选入了《昭明文选》而得以完整保留下来。

【作者】

曹丕(187年冬-226年6月29日),字子桓,三国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曹魏的开国皇帝,公元220-226年在位。沛国谯(今安徽省亳州市)人,魏武帝曹操与卞夫人的长子。今存《魏文帝集》二卷。另外,曹丕着有《典论》,

 

045、触讋说赵太后 战国策(05.05)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也。」太后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稍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得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官。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

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也。」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题解】

本文选自《战国策.赵策》。记赵孝成王元年(前265),赵惠文王刚过世,秦发兵攻赵,连破赵国三城,赵向齐国求援,触龙巧妙地说服赵太后,让长安君到齐国作人质的故事。全文以触龙的谈话的为重心,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喻之以利害,充分发挥迂回前进、设身处地的说服策略。

046、外储说左上四则 韩非(05.06)

明主之道,如有若之应密子也。明主之听言也,美其辩;其观行也,贤其远。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离世。其说在田鸠对荆王也。故墨子为木鸢,讴癸筑武宫。夫药酒用言,明君圣主之以独知也。

人主之听言也,不以功用为的,则者多「棘刺」、「白马」之说;不以仪的为关,则射者皆如羿也。人主于说也,皆如燕王学道也;而长说者,皆如郑人争年也。是以言有纤察微难而非务也,故李、惠、宋、墨皆画策也;论有迂深闳大,非用也,故畏、震、瞻、车、状皆鬼魅也;言而拂难坚确,非功也,故务、卞、鲍、介、墨翟皆坚瓠也。且虞庆诎匠也而屋坏,范且穷工而弓折。是故求其诚者,非归饷也不可。

郑人买履

郑人有欲买履者,先自度其足而置之其坐。至之市,而忘操之。已得履,乃曰:「吾忘其度。」反归取之。及反,市罢,遂不得履。人曰:「何不试之以足?」曰:「宁信度,无自信也。」

画鬼最易

客有为齐王画者,齐王问曰:「画孰最难者?」客曰:「犬、马最难。」齐王曰:「孰易者?」客曰:「鬼魅最易。」 夫犬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②,不可类也 ③,故难;鬼魅无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

买椟还珠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者,未可谓善鬻珠也。

曾子杀猪

曾子之妻之市,其子随之而泣,其母曰:『女还,顾反为女杀彘。』妻适市来,曾子欲捕彘杀之,妻止之曰:『特与婴儿戏耳。』曾子曰:『婴儿非与戏也。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遂烹彘也。

【题解】

《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第三十二》内,主要是针对内部;外,则是针对外面;储,是集聚汇编的意思;说,就是各种论述说明。储说由于篇幅较大,而针对的对象不一样,所以分为六篇,《内》、《外》、《上》、《下》、《左》、《右》,是用来区别篇名的。每篇先列出论纲,叫做「经」,然后的文字对每一条经文用若干事例来说明,叫做「说」。「经」的文辞简单扼要,便于记诵;「说」的文字详尽具体,便于阅读。所以我们读「说」的时候可以回过头来看「经」,这样就可以能更深刻理解了。

【作者】

韩非子(约公元前280—前233)即韩非。我国战国末期思想家、政治家。是当时著名思想家荀卿的学生。韩非继承和发展了荀子的法家思想,吸取了他之前的法家学说,成为法家的集大成者。秦始皇十四年(公元前233年),因受李斯的谗害,被杀于秦。他的著作后人称作《韩非子》,现存55篇。他反对以血统为中心的等级制度,提倡「贵族」「民萌」(氓)平等;反对「用人唯亲」,提倡「用人唯贤」;反对儒家的「礼治」,提倡「法治」;同时还提出「术」(君主驾驭臣民的手段)和「势」(君主的权力)来和“法”相辅相成。语 法主谓式句型用作定语、状语,是含贬义的成语。

 

047、韩诗外传选 韩婴(05.07)

荆伐陈。陈西门坏,因其降民使脩之。孔子过而不式。子贡执辔而问曰:「礼:『过三人则下,二人则式。』今陈之脩门者众矣,夫子不以为式,何也?」

孔子曰:「国亡而弗知,不智也;知而不争,非忠也;亡而不死,非勇也。修门者虽众,不能行一于此,吾故弗式也。」诗曰:「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何足礼哉!

孔子行,闻哭声甚悲。孔子曰:「驱!驱!前有贤者。」至则皋鱼也,披褐拥镰,哭于道旁。孔子辟车与之言曰:「子非有丧,何哭之悲也?」皋鱼曰:「吾失之三矣:少而学,游诸侯,以后吾亲,失之一也;高尚吾志,间吾事君,失之二也;与友厚而小绝之,失之三矣!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往而不可得见者亲也!吾请从此辞矣!

立槁而死。

孔子曰:「弟子戒之,足以识矣!」于是门人辞归而养亲者十有三人。

戴晋生弊衣冠而往见梁王。梁王曰:「前日寡人以上大夫之禄要先生,先生不留;今过寡人邪?」

戴晋生欣然而笑,仰而永叹曰:「嗟乎!由此观之,君曾不足与游也!君不见大泽中稚乎?五步一啄,终日乃饱;羽毛悦泽,光照于日月;奋翼争鸣,声响于陵泽者,何?彼乐其志也。援置之囷仓中,常啄梁粟,不旦时而饱;然犹羽毛憔悴,志气益下,低头不鸣。夫食岂不善哉?彼不得其志也。今臣不远千里而从君游者,岂食不足?窃慕君之道耳。臣始以君为好士,天下无双,乃今见君不好士明矣!」辞而去,终不复仕。

齐景公游于牛山之上,而北望齐曰:「美哉国乎!郁郁泰山,使古而无死者,则寡人将去此而何之?」俯而泣沾襟。国子、高子曰:「然。臣赖君之赐,疏食恶肉,可得而食也。驽马柴车,可得而乘也。且犹不欲死,况君乎?」俯泣。

晏子曰:「乐哉!今日婴之游也,见怯君一,而谀臣二。使古而无死者,则太公至今犹存,吾君方将披蓑笠而立乎畎亩之中。惟事之恤,何暇念死乎!」

景公惭,而举觞自罚,因罚二臣。

 五

鲁国之法,鲁人有赎人臣妾于诸侯,皆受金于府,子贡赎人而不受金。孔子闻而恶之曰:「赐失之矣。夫圣人举事,可以移风易俗,而教道可施于百姓,非独适己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受金则为不廉,何以相赎乎?自今以后,不复赎人于诸侯矣。」

子路拯人于溺,其人谢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自今鲁国多拯人于溺矣。」自俗眼观之,子贡不受金为优,子路之受牛为劣;孔子则取由而黜赐焉。乃知人之为善,不论现行而论流弊;不论一时而论久远;不论一身而论天下。

现行虽善,其流足以害人;则似善而实非也;现行虽不善,而其流足以济人,则非善而实是也。

【题解】

《韩诗外传》是一部记述古代汉族史实、传闻的著作。共十卷。由360条轶事、道德说教、伦理规范以及实际忠告等不同内容的杂编,一般每条都以一句恰当的《诗经》引文作结论,以支持政事或论辩中的观点,就其书与《诗经》联系的程度而论,它对《诗经》既不是注释,也不是阐发。

【作者】

韩婴,西汉燕(今属河北)人。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王刘舜太傅。武帝时,与董仲舒辩论,不为所屈。治《诗》兼治《易》,西汉“韩诗学”的创始人,其诗语与齐、鲁大不相同,他推测《诗》之意,杂引《春秋》或古事,与经义不相比附,与周秦诸子相出入,皆引《诗》以证事,而非引事以明《诗》。燕、赵言《诗》皆本于韩婴。赵子、淮南贲生即其高徒。赵子传蔡谊,三传形成韩诗的王学,食子学和长孙学,学徒甚多。后人认为他的《诗》学不如《易》学精深,司隶校尉盖宽饶本受《易》于孟喜,见韩《易》两好之,更从受之。

 

048、苏武传 班固(05.08)

武字子卿,少以父任,兄弟并为郎,稍迁至栘中厩监。时汉连伐胡,数通使相窥观,匈奴留汉使郭吉、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匈奴使来,汉亦留之以相当。天汉元年,且鞮侯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曰:「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尽归汉使路充国等。武帝嘉其义,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募士斥候百余人俱。既至匈奴,置币遗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方欲发使送武等,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缑王者,昆邪王姊子也,与昆邪王俱降汉,后随浞野侯没胡中。及卫律所将降者,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会武等至匈奴,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私候胜曰:「闻汉天子甚怨卫律,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吾母与弟在汉,幸蒙其赏赐。」张胜许之,以货物与常。后月余,单于出猎,独阏氏子弟在。虞常等七十余人欲发,其一人夜亡,告之。单于子弟发兵与战。缑王等皆死,虞常生得。

单于使卫律治其事。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B14B。凿地为坎,置B14C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女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女为见?且单于信女,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实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羝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网纺缴,檠弓弩,于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穹庐。王死后,人众徙去。其冬,丁令盗武牛羊,武复穷厄。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大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过。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荒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单于召会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

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诏武奉一太守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徐圣、赵终根皆拜为中郎,赐帛各二百匹。其余六人老归家,赐钱人十万,复终身。常惠后至右将军,封列侯,自有传。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题解】

《汉书卷卷五十四 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节)》

【作者】

班固(32年—92年),字孟坚,汉族,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东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班固出身儒学世家,其父班彪、伯父班嗣,皆为当时著名学者。在父祖的熏陶下,班固九岁即能属文,诵诗赋,十六岁入太学,博览群书,于儒家经典及历史无不精通。建武三十年(54年),班彪过世,班固从京城迁回老家居住,开始在班彪《史记后传》的基础上,撰写《汉书》,前后历时二十余年,于建初中基本修成。

 

049、谏太宗十思疏 魏征(637) (05.09)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2;欲流之远者,必浚3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岂望流之远,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思国之治,虽在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7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俭,德不处其厚,情不胜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长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忧而道着,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岂其取之易而守之难乎?昔取之而有余,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忧必竭诚以待下,既得志则纵情以傲物。竭诚则吴越为一体,傲物则骨肉为行路。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唯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23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27,惧满溢则思江海下而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兹九德,简能而任之,择善而从之。则智者尽其谋,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争驰,君臣无事,可以尽豫游之乐,可以养松乔之寿,鸣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劳神苦思,代下司职,役聪明之耳目,亏无为之大道哉!

【题解】

《谏太宗十思疏》是魏征于贞观十一年(637)写给唐太宗的奏章,意在劝谏太宗居安思危,戒奢以俭,积其德义。太宗,即李世民,唐朝第二个皇帝,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开明君主之一,在他的统治时期,出现了安定富强的政治局面,史称贞观之治。十思是奏章的主要内容,即十条值得深思的情况。疏即奏疏,是古代臣下向君主议事进言的一种文体,属于议论文。

【作者】

魏征(公元580—643年),唐初政治家。字玄成,馆陶(今属河北)人。少年出家。曾参加隋末农民起义。后入唐为太子洗马。太宗即位后,被擢为议谏大夫,历任秘书监、侍中等职。参预朝政,先后向太宗陈谏二百余事,是历史上有名的敢谏之臣。后以修史功,进位光禄大夫,封郑国公。曾提出「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居安思危,戒奢以俭」,主张「薄赋敛」,「轻租税」,「息末敦本」,「宽仁治天下」等,对太宗的行动及政策措施给以极有益的影响。其言论见于《贞观政要》。

 

050、戒子书 郑玄(197) (05.10)

吾家旧贫,为父母昆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遂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三司府,公交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宿业衰落,仍有失误;案之典礼,便合传家。

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故尝扶仗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耶!可不深念耶?

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乐以论赞之功,庶不遗后人之羞。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夕方暮,其可图乎!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憾;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题解】

此信写于公元197年,这年郑玄大病,恐一病不起,便给独子郑益恩写下这封千叮咛万嘱咐的诫子书,父子之情充溢满纸。信中追述平生,交托家事,并对儿子的。行文质朴平淡,饱含深情,透示着自知之明和先见之明。读其信,如见其人,古稀老人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感人至深。

【作者】

郑玄(127年~200年),东汉经学家。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人,世称“后郑”,出身贫苦,勤于游学,屡召不就,毕其精力潜心著述。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学,遍诠群经,建立了集经学之大成的“郑学”,在整理古代历史文献方面贡献卓著。

 

051、白鹿洞书院学规 朱熹(1179) (05.11)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学者学此而已。而其所以学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别如左:

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别如左: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右修身之要。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右处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右接物之要。

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词章,以钓声名,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则既反是矣。然圣贤所以教人之法,具存于经,有志之士,固当熟读、深思而问、辨之。苟知其理之当然,而责其身以必然,则夫规矩禁防之具,岂待他人设之而后有所持循哉?近世于学有规,其待学者为已浅矣。而其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复以施于此堂,而特取凡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大端,条列如右,而揭之楣间。诸君其相与讲明遵守,而责之于身焉,则夫思虑云为之际,其所以戒谨而恐惧者,必有严于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于此言之所弃,则彼所谓规者,必将取之,固不得而略也。诸君其亦念之哉!

【题解】

早在唐代九江就出现了书院的最初形态,李渤就曾在此读书。南唐升元年间,到庐山隐居、避难的读书人开始在白鹿洞「建学置田」,正式称为「庐山国学」,这是庐山第一所学校。北宋在统一大部分国土后,庐山国学乃改称为白鹿洞书院。北宋末年,因金兵南下,庐山的建筑包括白鹿洞书院被战火毁坏。南宋淳熙六年(1179),朱熹知南康军(治所在今江西九江星子县),重建庐山白鹿洞书院,聚徒讲学,这是他一生中振兴理学、开创和健全书院制度的一块重要的里程碑。淳熙六年至八年(1179—1181)朱熹任职于南康军期间,为兴复白鹿洞书院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重建院宇、筹措院田、聚书、立师、聚徒、订学规(即《白鹿洞书院揭示》)、立课程等。朱熹兴复白鹿洞书院,是中国教育史上的重要事件,对后来书院的发展、学校的建设有着重大影响。

【作者】

朱熹(1130—1200),字符晦,后改仲晦,号晦庵,别号紫阳,祖籍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著名的思想家。朱熹学说集北宋以来理学之大成,文学上强调文道统一,重道德修养,以致用为主,反对浮华。其诗文创作均有一定成就。有《朱文公文集》。

 

052、复多尔衮书 史可法(05.13)(1645)

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于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循读再三,殷殷至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国臣民,媮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

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于巿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皇帝于地下哉?

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雠;而二三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三,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大江涌出柟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也哉?

越数日,遂命法视师北上,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三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殿,抚辑群黎,且罢薙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于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

及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猝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阼;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于国雠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

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于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女子崇雠,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乎?

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雠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冑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于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且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泄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炤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誓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于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

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

【题解】

《复多尔衮书》是明代末年著名抗清将领史可法回复敌军劝降书的一封书信。1644年(崇祯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自杀身亡。不久,福王朱由嵩在南京建立南明王朝,改年号为弘光。1645年(顺治二年)四月,因受马士英等人的排挤,史可法以督师为名镇守扬州。五月,清豫亲王多铎兵围扬州,多尔衮致书诱降,史可法回信拒绝投降。他领导军民坚决抵抗,坚守孤城。五月二十四日,清军以红衣大炮攻城。入夜,扬州城破。史可法自杀未遂,被俘后忠贞不屈,壮烈就义。文中表达了他渴望光复朝廷的愿望和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

【作者】

史可法(1601—1645),字宪之,史可法号道邻,明代末年河南祥符(今河南省开封市)人。1628年(崇祯元年)进士。从1635年(崇祯八年)到1639年(崇祯十二年),他奉命防守池州、安庆等地,抵御农民起义军的进攻,后因父丧离职。服满后任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1643年(崇祯十六年),任南京兵部尚书。1644年(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推翻明朝,明思宗(朱由检)自杀。史可法与马士英等在南京拥立福王朱由嵩(弘光帝)继位。福王昏庸,马士英擅权,他赴扬州督师,徒有虚名,并无实权。1645年(弘光元年),清兵南下,他困守孤城,坚决抵抗,城破后自杀未死,被清兵所害。遗体下落不明,有衣冠冢在扬州梅花岭上。着有《史忠正集》。

 

053、赤壁赋 苏轼(05.15)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萧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先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题解】

苏轼写过两篇《赤壁赋》,后人称之为《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都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名篇。苏轼被贬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团练副使的1082年秋、冬,先后两次游览了黄州附近的赤壁,写下这两篇赋。这个时期,作者的思想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对受到残酷打击感到愤懑、痛苦;另一方面,时时想从老庄佛学求得解脱。同时,在躬耕农事与田父野老的交往中,感到了温暖,增强了信心,也使他的思想更接近现实。他的前后赤壁赋正反映了这时的思想情感。

 

054、礼运大同 礼记(06.02)

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脩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题解】

《礼记.礼运》《礼运大同篇》是论述礼之源头和礼之实的专论,它同后一篇《礼品》是姊妹篇。以《礼运》为篇名, 正表明它的中心内容是在记录帝王时代的礼乐之因革。不过,造成《礼运篇》脍炙人口的倒不在于它的主题和主要内容,而是由于冠于篇首的“大同小康”思想,为后世人描绘了一个民族理想中的世界图案,故后世有「礼运大同」的说法。「大同」和「小康」,是相对的两种社会形态,在对立之中相得益彰。

 

055、劝学 荀况(06.03)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谿,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诗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神莫大于化道,福莫长于无祸。

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南方有鸟焉,名曰蒙鸠,以羽为巢,而编之以发,系之苇苕,风至苕折,卵破子死。巢非不完也,所系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木茎非能长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强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秽在身,怨之所构。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就溼也。草木畴生,禽兽群焉,物各从其类也。是故质的张,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至焉;树成荫,而众鸟息焉。酰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祸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乎!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蹞步,无以致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兮,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小人之学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躯哉!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故不问而告谓之傲,问一而告二谓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向矣。

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

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若挈裘领,诎五指而顿之,顺者不可胜数也。不道礼宪,以诗书为之,譬之犹以指测河也,以戈舂黍也,以锥餐壶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礼,虽未明,法士也;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

问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问也;说楛者,勿听也。有争气者,勿与辩也。故必由其道至,然后接之;非其道则避之。故礼恭,而后可与言道之方;辞顺,而后可与言道之理;色从而后可与言道之致。故未可与言而言,谓之傲;可与言而不言,谓之隐;不观气色而言,谓瞽。故君子不傲、不隐、不瞽,谨顺其身。诗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此之谓也。

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谓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

【题解】

《劝学》是《荀子》一书的首篇。又名《劝学篇》。劝学,就是鼓励学习。本篇较系统地论述了学习的理论和方法。前一部分,论述学习的重要性;后一部分,论述学习的步骤、内容、途径等有关问题;而以“学不可以已”作为贯穿全文的中心思想。荀子认为,学习可以增长知识才干,修养品德气质;持之以恒、坚持不懈是正确的学习态度;要学习儒家经典,同时要善于向求贤者求教,也要善于教人;学习要善始善终,切忌半途而废,以期达到完全而纯粹的精神境界。

【作者】

荀子(前313年-前238年)名况,字卿;因「荀」与「孙」二字古音相通,故又称孙卿[1]。中国战国时期赵国人,著名思想家,儒家代表人物之一,对儒家思想有所发展,提倡性恶论,常被与孟子的性善论比较。对重整儒家典籍也有相当的贡献。

 

056、孝经六章 孝经(06.05)

开宗明义章·第一

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天子章·第二

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甫刑》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诸侯章·第三

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卿大夫章·第四

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盖卿、大夫之孝也。《诗》云:「夙夜匪懈,以事一人。」

士章·第五

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诗》云:「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庶人章·第六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故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

三才章·第七

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子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利,以顺天下,是以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诗》云:『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孝治章·第八

子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臣,而况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万国之讙心,以事其先王。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讙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况于妻子乎?故得人之讙心,以事其亲。夫然,故生则亲安之,祭则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灾害不生,祸乱不作。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如此。《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

圣治章·第九

曾子曰:「敢问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乎?」子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夫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故亲生之膝下,以养其父母日严。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其所因者本也。父子之道,天性也,君臣之义也。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君亲临之,厚莫重焉。故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以顺则逆,民无则焉,不在于善,而皆在于凶德;虽得之,君子不贵也。君子则不然,言思可道,行思可乐,德义可尊,作事可法,容止可观,进退可度,以临其民,是以其民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成其德教,而行其政令。《诗》云:『淑人君子,其仪不忒。』」

纪孝行章·第十

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事亲者,居上不骄,为下不乱,在丑不争;居上而骄则亡,为下而乱则刑,在丑而争则兵。 三者不除,虽日用三牲之养,犹为不孝也。」

五刑章·第十一

子曰:「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此大乱之道也。」

广要道章·第十二

子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者,敬而已矣。故敬其父则子悦,敬其兄则弟悦,敬其君则臣悦,敬一人而千万人悦。所敬者寡,而悦者众,此之谓要道也。」

广至德章·第十三

子曰:「君子之教以孝也,非家至而日见之也。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教以臣,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君者也。《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非至德,其孰能顺民如此,其大者乎?」

广扬名章·第十四

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

谏诤章·第十五

曾子曰:「若夫慈爱、恭敬、安亲、扬名,则闻命矣!敢问: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子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昔者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诸侯有争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国;大夫有争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士有争友,则身不离于令名;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感应章·第十六

子曰:「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长幼顺,故上下治;天地明察,神明彰矣!故虽天子,必有尊也,言有父也;必有先也,言有兄也。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着矣。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

事君章·第十七

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丧亲章·第十八

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三日而食,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此圣人之政也;丧不过三年,示民有终也。为之棺椁、衣衾而举之;陈其簠簋而哀戚之;擗踊哭泣,哀以送之;卜其宅兆而安措之;为之宗庙,以鬼享之;春秋祭祀,以时思之。生事爱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尽矣!死生之义备矣!孝子之事亲终矣!」

【题解】

孝经一书,全文共为十八章,将社会上各种阶层的人士——上自国家元首,下至平民百姓,分为五个层级,而就各人的地位与职业,标示出其实践孝亲的法则与途径。这是自古以来读书人必读的一本书,所以被列为「十三经」之一。然而近百年来,国人受到西洋文化的影响,唯以追逐物质文明,而鄙弃固有道德。凡是传统文化,都被斥为落伍陈腐的东西,如果有人在当下社会中提倡人伦道德,宣说忠、孝、节、义,一定会被别人讽讥为迂阔顽固,不识时务。

【作者】

孝经这部书,据说是曾子问孝于孔子,退而和学生们讨论研究,由学生们记载而成的一部书。吕维祺《孝经或问》中称:「孝经为何而作也?曰,以阐发明王以孝冶天下之大经大法而作也。」汉书艺文志上说:「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这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社会上奉为圭皋,人人所应遵守的德目。

 

057、泷冈阡表 欧阳修(1070)(06.07)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列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

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题解】

《泷冈阡表》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代表作,被誉为中国古代三大祭文之一。该文是欧阳修在他父亲死后六十年所作的墓表。在表文中,作者盛赞父亲的孝顺与仁厚,母亲的俭约与安于贫贱。《泷冈阡表碑亭》坐落在江西省永丰县沙溪镇欧阳修故居西阳宫内,是富有民族特色的双层楼阁,布局均匀。结构精巧,古色古香。碑亭正中竖立着《泷冈阡表》碑石。

 

058、与吴质书 曹丕(218)(06.08)

质字季重,以才学通博,为五官将及诸侯所礼爱;质亦善处其兄弟之间,若前世楼君卿之游五侯矣。及河北平定五官将为世子,质与刘桢等并在坐席。桢坐谴之际,质出为朝歌长,后迁元城令。其后大军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与质书曰:

五月十八日,丕白:「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皦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余顾而言,兹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方今蕤宾纪辰,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二十三年,太子又与质书曰: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着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业,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意,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闲历观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至其五言诗,妙绝当时。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

昔伯牙绝弦于锺期,仲尼覆醢于子路,愍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也。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行年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乃通夕不瞑。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虽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观瞻,何时易邪?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炳烛夜游,良有以也。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于邑,裁书叙心。丕白。」

太子即王位,又与质书曰:「南皮之游,存者三人,烈祖龙飞,或将或侯。今惟吾子,栖迟下仕,从我游处,独不及门。瓶罄罍耻,能无怀愧。路不云远,今复相闻。」

初,曹真﹑曹休亦与质等俱在渤海游处,时休﹑真亦以宗亲并受爵封,出为列将,而质故为长史。王顾质有望,故称二人以慰之。始质为单家,少游遨贵戚间,盖不与乡里相沈浮。故虽已出官,本国犹不与之士名。

及魏有天下,文帝征质,与车驾会洛阳。到,拜北中郎将,封列侯,使持节督幽﹑并诸军事,治信都。太和中,入朝。质自以不为本郡所饶,谓司徒董昭曰:「我欲溺乡里耳。」昭曰:「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老为君溺攒也。」

世语曰:魏王尝出征,世子及临菑侯植并送路侧。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世子怅然自失,吴质耳曰:「王当行,流涕可也。」及辞,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于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

质别传曰:帝尝召质及曹休欢会,命郭后出见质等。帝曰:「卿仰谛视之。」其至亲如此。质黄初五年朝京师,诏上将军及特进以下皆会质所,大官给供具。酒酣,质欲尽欢。时上将军曹真性肥,中领军朱铄性瘦,质召优,使说肥瘦。真负贵,耻见戏,怒谓质曰:「卿欲以部曲将遇我邪?」骠骑将军曹洪﹑轻车将军王忠言:「将军必欲使上将军服肥,即自宜为瘦。」真愈恚,拔刀瞋目,言:「俳敢轻脱,吾斩尔。」遂骂坐。质案剑曰:「曹子丹,汝非屠几上肉,吴质吞尔不摇喉,咀尔不摇牙,何敢恃势骄邪?」铄因起曰:「陛下使吾等来乐卿耳,乃至此邪!」质顾叱之曰:「朱铄,敢坏坐!」诸将军皆还坐。铄性急,愈恚,还拔剑斩地。遂便罢也。

及文帝崩,质思慕作诗曰:「怆怆怀殷忧,殷忧不可居。徙倚不能坐,出入步踟蹰。念蒙圣主恩,荣爵与众殊。自谓永终身,志气甫当舒。何意中见弃,弃我归黄垆。茕茕靡所恃,泪下如连珠。随没无所益,身死名不书。慷慨自僶俛,庶几烈丈夫。」

太和四年,入为侍中。时司空陈群录尚书事,帝初亲万机,质以辅弼大臣,安危之本,对帝盛称「骠骑将军司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陈群从容之士,非国相之才,处重任而不亲事。」帝甚纳之。明日,有切诏以督责群,而天下以司空不如长文,即群,言无实也。质其年夏卒。质先以怙威肆行,谥曰丑侯。质子应仍上书论枉,至正元中乃改谥威侯。应字温舒,晋尚书。应子康,字子仲,知名于时,亦至大位。

【题解】

吴质(177-230),与曹氏兄弟友善,这篇文章对建安七子之六人作一评论。

【作者】

见第四册第十三课。

 

059、与陈伯之书 丘迟(506)(06.09)

迟顿首。陈将军足下:无恙,幸甚幸甚!将军勇冠三军,才为世出,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昔因机变化,遭遇明主,立功立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邪!

寻君去就之际,非有他故,直以不能内审诸己,外受流言,沈迷猖獗,以至于此。圣朝赦罪责功,弃瑕录用,推赤心于天下,安反侧于万物,将军之所知,不假仆一二谈也。朱鲔涉血于友于,张绣剚刃于爱子,汉主不以为疑,魏君待之若旧。况将军无昔人之罪,而勋重于当世。夫迷涂知反,往哲是与;不远而复,先典攸高。主上屈法申恩,吞舟是漏;将军松柏不翦,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悠悠尔心,亦何可言!

今功臣名将,鴈行有序,佩紫怀黄,赞帷幄之谋,乘轺建节,奉疆埸之任,并刑马作誓,传之子孙。将军独腼颜借命,驱驰毡裘之长,宁不哀哉!夫以慕容超之强,身送东市;姚泓之盛,面缚西都。故知霜露所均,不育异类;姬汉旧邦,无取杂种。北虏僭盗中原,多历年所,恶积祸盈,理至燋烂。况伪键昏狡,自相夷戮;部落携离,酋豪猜贰。方当系颈蛮邸,悬首卧街。而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荜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想早励良规,自求多福。当今皇帝盛明,天下安乐。白环西献,楛矢东来;夜郎滇池,解辫请职;朝鲜昌海,蹶角受化。唯北狄野心,掘强沙塞之间,欲延岁月之命耳。中军临川殿下,明德茂亲,总兹戎重,吊民洛汭,伐罪秦中。若遂不改,方思仆言。聊布往怀,君其详之。丘迟顿首。

【题解】

历史上晋朝与隋朝之间二百年的南北朝可以说是中国内战不断,纷争不休最为严重的时期之一。在江南以建康(今南京)为中心,相继建立过宋、齐、梁、陈四朝;在北方经历了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五朝。不是外部入寇就是重臣造反,上演了一幕幕你刚唱罢我登场的历史闹剧。丘迟向陈伯之劝降的《与陈伯之书》就诞生在北魏与梁的战争之中,给后人留下了笔杆子战胜枪杆子的千古杰作。梁武帝天监四年(公元505年),梁武帝命临川王萧宏领兵北伐,陈伯之屯兵寿阳(今安徽寿县)与梁军对抗,萧宏命记室丘迟以个人名义写信劝降陈伯之。《与陈伯之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写成的一封政治性书信。陈伯之收到这封劝降信后,为书信的情理所慑服,不久就率八千之众投降。

【作者】

丘迟(464年-508年),字希范,中国南朝文学家,吴兴乌程(今属浙江省湖州市)人。父丘灵鞠,南齐太中大夫,亦为当时知名文人。丘迟诗文辞采逸丽,惜传世者不多。其代表作即为《与陈伯之书》,情理兼备,是当时骈文中的优秀之作。明朝张溥辑有《丘司空集》。

 

060、句践复国 国语(06.10)

越王句践栖于会稽之上,乃号令于三军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国子姓,有能助寡人谋而退吴者,吾与之共知越国之政。」大夫种进对曰:「臣闻之,贾人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譬如簑笠,时雨既至必求之。今君既栖于会稽之上,然后乃求谋臣,无乃后乎?」句践曰︰「苟得闻子大夫之言,何后之有?」执其手而与之谋。

遂使之行成于吴曰:「寡君句践乏无所使,使其下臣种,不敢彻声闻于天王,私于下执事曰:寡君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请句践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国之宝器毕从;寡君率越国之众,以从君之师徒,惟君左右之。若以越国之罪为不可赦也,将焚宗庙,系妻孥,沉金玉于江;有带甲五千人,将以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带甲万人事君也,无乃即伤君王之所爱乎?与其杀是人也,宁其得此国也,其孰利乎?」

夫差将欲听,与之成。子胥谏曰:「不可!夫吴之与越也,仇雠敌战之国也,三江环之,民无所移,有吴则无越,有越则无吴,君将不可改于是矣。员闻之:『陆人居陆,水人居水。』夫上党之国,我攻而胜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车;夫越国,吾攻而胜之,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灭之。失此利也,虽悔之,必无及已。」 越人饰美女八人,纳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国罪,又有美于此者将进之。」太宰嚭谏曰:「嚭闻古之伐国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与之成,而去之。

句践说于国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又与大国执雠,以暴露百姓之骨于中原,此则寡人之罪也,寡人请更!」于是葬死者,问伤者,养生者,吊有忧,贺有喜,送往者,迎来者,去民之所恶,补民之不足,然后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于吴,其身亲为夫差前马。

句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广运百里。乃致其父母昆弟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四方之民归之,若水之归下也。今寡人不能,将帅二、三子夫妇以蕃。」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将免者以告,公令医守之。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人,公与之饩。当室者死,三年释其政;支子死,三月释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妇、疾疹、贫病者,纳宦其子。其达士,絜其居,美其服,饱其食,而摩厉之于义。四方之士来者,必庙礼之,句践载稻与脂于舟以行,国之孺子之游者,无不餔也,无不歠也,必问其名。非其身之所种则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织则不衣。十年不收于国,民俱有三年之食。

国之父兄请曰:「昔者,夫差耻吾君于诸侯之国;今越国亦有节矣,请报之!」句践辞曰:「昔者之战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与知耻!请姑无庸战!」父兄又请曰:「越四封之内,亲吾君也,犹父母也,子而思报父母之仇,臣而思报君之雠,其有敢不尽力者乎?请复战!」句践既许之,乃致其众而誓之,曰:「寡人闻古之贤君,不患其众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耻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亿有三千,不患其行之少耻也,而患其众之不足也。今寡人将助天灭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其旅进旅退也。进则思赏,退则思刑;如此则有常赏;进不用命,退则无耻,如此,则有常刑。」果行,国人皆劝: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是吾君也,而可无死乎?」是故败吴于囿,又败之于没,又郊败之。

夫差行成,曰:「寡之师徒,不足以辱君矣,请以金玉子女赂君之辱!」句践对曰:「昔天以越与吴,而吴不受命;今天以吴予越,越可以无听天之命而听君之令乎?吾请达王甬、句东,吾与君为二君乎!」夫差对曰;「寡人礼先壹饭矣,君若不忘周室,而为弊邑宸宇,亦寡人之愿也。君若曰;『吾将残汝社稷,灭汝宗庙。』寡人请死,余何面目以视于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灭吴。

【题解】

《国语卷二十越语上》《国语》是中国国别史之祖。记录周朝王室和鲁国、齐国、晋国、郑国、楚国、吴国、越国等诸侯国之历史。上起周穆王西征犬戎(约前947年),下至智伯被灭(前453年)。

【作者】

关于《国语》作者问题历代存在争议,至今尚无定论。司马迁最早提到《国语》的作者是左丘明,其后班彪、班固、刘知几等都认爲是左丘明所着,还把国语称爲《春秋外传》。但是在晋朝以后,许多学者如傅玄、刘炫都怀疑国语不是左丘明所着,唐朝啖助、陆淳皆以为与左氏文体不类。一般认为是集体创作,「定非一人所为」,清朝赵翼提出《国语》为「左氏持简料而存之,非手撰也」。直到现在,学界仍然争论不休,一般都否认左丘明是国语的作者,但是缺少确凿的证据。普遍看法是,国语是战国初期一些熟悉各国历史的人,根据当时周朝王室和各诸侯国的史料,经过整理加工汇编而成。左丘明可能参与了其中的工作。《国语》有多家注文,东汉的郑众、贾逵都曾注解《国语》,三国时魏的王肃、吴的虞翻、唐固、韦昭,晋的孔晁等也有注文,但多散佚,只有韦昭《国语解》独存。

061、过秦论 贾谊(前175)(06.11)

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鬬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而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衞、中山之衆,于是六国之士,有甯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绥、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什倍之地,百万之衆,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彊国请服,弱国入朝。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闲,俛起阡陌之中,率罢弊之卒,将数百之衆,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竝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衞、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非銛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衆,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过秦论中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

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褐,而飢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过秦论下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驽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

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知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

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题解】

本篇为《过秦论上》选自《新书》。《过秦论》是贾谊政论散文的代表作,分上中下三篇。全文从各个方面分析秦王朝的过失,故名为《过秦论》。此文旨在总结秦速亡的历史教训,以作为汉王朝建立制度、巩固统治的借鉴,是一组见解深刻而又极富艺术感染力的文章。《过秦论》上篇先讲述秦自孝公以迄始皇逐渐强大的原因:具有地理的优势、实行变法图强的主张、正确的战争策略、几世秦王的苦心经营等。行文中采用了排比式的句子和铺陈式的描写方法,富有气势;之后则写陈涉虽然本身力量微小,却能使强大的秦国覆灭,在对比中得出秦亡在于“仁义不施”的结论。中篇剖析秦统一天下后没有正确的政策,秦二世没有能够改正秦始皇的错误政策,主要指责秦二世的过失。下篇写秦在危迫的情况下,秦王子婴没有救亡扶倾的才力,主要指责秦王子婴的过失。

【作者】

贾谊(前200—前168),汉族,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学家,世称贾生。贾谊少有才名,十八岁时,以善文为郡人所称。文帝时任博士,迁太中大夫,受大臣周勃、灌婴排挤,谪为长沙王太傅,故后世亦称贾长沙、贾太傅。三年后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自歉疚,抑郁而亡,时仅33岁。司马迁对屈原、贾谊都寄予同情,为二人写了一篇合传,后世因而往往把贾谊与屈原并称为「屈贾」。贾谊著作主要有散文和辞赋两类,散文的主要文学成就是政论文,评论时政,风格朴实峻拔,议论酣畅,鲁迅称之为「西汉鸿文」,代表作有《过秦论》、《论积贮疏》、《陈政事疏》等。其辞赋皆为骚体,形式趋于散体化,是汉赋发展的先声,以《吊屈原赋》、《鵩鸟赋》最为著名。

 

062、说苑选 刘向(06.12)

,公卢谏赵简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晋文公伐卫入郭,坐士令食曰:「今日必傅大垣。」公子虑俛而笑之。文公曰:「奚笑?」对曰:「臣之妻归,臣送之,反见桑者而助之;顾臣之妻,则亦有送之者矣。」文公惧,还师而归。至国,而貉人攻其地。《说苑?正谏》

学习应该趁早

晋平公问于师旷曰:「吾年七十,欲学,恐已暮矣!」师旷曰:「何不炳烛乎?」平公曰:「安有为人臣而戏其君乎?」师旷曰:「盲臣安敢戏其君乎?臣闻之,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平公曰:「善哉!」(说苑卷三建本)

区别君子小人

宓子贱为单父宰,过于阳昼,曰:「子亦有以送仆乎?」阳昼曰:「吾少也贱,不知治民之术;有钓道二焉,请以送子。」子贱曰:「钓道奈何?」阳昼曰:「夫汲纶错饵,迎而吸之者阳桥也,其为鱼薄而不美;若存若亡,若食若不食者鲂也,其为鱼也博而厚。」宓子贱曰:「善!」于是未至单父,冠盖迎之者交接于道。子贱曰:「车驱之!车驱之!夫阳昼之所谓阳桥者至矣!」于是至单父,请其耆老尊贤者,而与之共治单父。(卷七政理)

人臣当勇于进谏

魏文侯觞大夫于曲阳,酣饮,魏文侯喟焉叹曰:「吾独无豫让以为臣。」蹇重举酒进曰:「臣请浮君。」文侯曰:「何以?」对曰:「臣闻之:『有命之父母不知孝子,有道之君不知忠臣』,夫豫让之君亦何如哉?」文侯曰:「善!」受浮而饮之,皭而不让,曰:「无管仲、鲍叔以为臣,故有豫让之功也。」(卷八尊贤)

反省深切

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卷十六谈丛)

【题解】

刘向编纂说苑,除了因为典校中秘,有缘博览群书、也有责任需就群书作提要,以提供帝王阅览的理由以外,更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在,那便是汉室朝纲不振,激使他尝试运用纂书,期望透过阅读,改善帝王行政素养,增进国家行政利益的缘故。

【作者】

说苑作者刘向,字子政。江苏沛县(今江苏沛县)人,生于汉昭帝元凤二年(公元前七十九年),卒于汉成帝绥和元年(公元前八年),年七十二。刘向身为汉朝宗室,一生忠悃为国。宣帝时以通达能文进用,元帝时已官任散骑宗正;后以衡论时政语过切直,被宦官陷害入狱,免为庶人,闲居十余年。成帝即位,改任光禄大夫,典校中央藏书。虽然未居谏职,又被王凤所扼,却是一意为国,屡次向国家进言。刘向经学深邃,曾讲论五经于石渠阁,着有五经通义。典校中央藏书时撰作别录,大量为群籍作导读,是我国目录学之祖。少时以能赋有名当时,后来撰作列女传、说苑、新序等,也以散文名家。若合之以政治上的忠直表现,可说是西汉末期综融了文学家、经学家、政治家与目录学家于一身的杰出学者。

 

063、留侯论 苏轼(1061)(06.13)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而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

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发,盖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刀,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句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

观夫高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高祖忍之,养其全锋,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阴破齐而欲自王,高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强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奇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题解】

《留侯论》是北宋文学家苏轼创作的一篇散文。这篇文章根据《史记·留侯世家》所记张良圯下受书及辅佐刘邦统一天下的事例,论证了「忍小忿而就大谋」、「养其全锋而待其敝」的策略的重要性。文笔纵横捭阖,极尽曲折变化之妙,行文雄辩而富有气势。

 

064、戊午上高宗封事 胡铨(1138)(06.14)

绍兴八年十一月日,右通直郎枢密院编修臣胡铨,谨斋沐裁书,昧死百拜,献于皇帝陛下。

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斯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

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邪?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则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敌,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敌势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倘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

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夫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心腹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

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敌可议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容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小臣狂妄,冒渎天威,甘俟斧钺,不胜陨越之至!

【题解】

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年),南宋宰相秦桧想向金乞和,金称「诏谕江南」,把高宗看作金国的臣下,引起南宋朝野一片激愤。胡铨即上此奏请求高宗立斩秦桧、王伦、孙近头,以示抗敌决心。文章词严义正,理直气壮,表现了作者的民族气节和爱国热枕,一时呼声震动天下。金军以千金购此书,读了为之变色,惊叹说:「南宋有人!」

【作者】

胡铨(1102年-1180年),字邦衡、号澹庵,谥号忠简,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中国南宋政治家、词人。着有《澹庵集》一百卷,已散佚,现存词作不多,多为慷慨激昂之语,开辛弃疾等人之先河。后世多景仰其事迹,多有胡氏家族尊其为始祖。

 

 

 

 

 

 

 

 

 

 

065烛之武退秦师 左传(1999版03.05)

晋侯泰伯围郑,以其无礼于晋,且贰于楚也。晋军函陵,秦军泛南。

佚之狐言于郑伯曰:「国危矣!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师必退。」公从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许之,夜缒而出。

见秦伯曰:「秦晋围郑,郑既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越国以鄙远,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邻?邻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且君尝为晋君赐矣,许君焦、瑕,朝济而夕设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封郑,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

秦伯说,与郑人盟。使杞子、逢孙、杨孙戍之,乃还。

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

大意:

【题解】

选自《左氏春秋传》僖公三十年(前630),题目为后人所加。内容讲述公元前630年,秦、晋借口郑国曾对晋文公无礼且与楚国亲近,而合攻郑国,在自己的国家(郑国)危难面前,烛之武前往敌国交涉,于强秦面前,其不卑不亢,能言善辩,终于使秦国从郑国退兵。

【作者】

左丘明(前502年—前422年),姓左,名丘明(一说复姓左丘,名明,也有说[9]姓丘,名明),春秋末期鲁国人,历史学家。山东省肥城市石横镇东衡鱼村(春秋时鲁国都君庄)人。左丘明博览天文、地理、文学、历史等大量古籍,学识渊博。

 

066宫之奇谏假道 左传(2000版05.12)

晋侯复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晋不可启,寇不可翫,一之谓甚,其可再乎?谚所谓辅车相依,脣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

公曰:「晋,吾宗也。岂害我哉?」对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从,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为文王卿士,勋在王室,藏于盟府。将虢是灭,何爱于虞?且虞能亲于桓庄乎?其爱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为戮。不唯偪乎?亲以宠偪,犹尚害之,况以国乎?」

公曰:「吾享祀丰絜,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故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则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冯依,将在德矣。若晋取虞,而明德以荐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听,许晋使。宫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腊矣!在此行也,晋不更举矣。」冬,晋灭虢。师还,馆于虞,遂袭虞,灭之,执虞公。

【题解】

选自《左传》僖公五年(前655)。说明虞虢「辅车相依,脣亡齿寒」(故不应允晋复假道于虞以伐虢)。

 

067召公谏厉王弭谤 国语(2001版06.12)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

民之有口,犹土之有山川也,财用于是乎出;犹其原隰之有衍沃也,衣食于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败于是乎兴。行善而备败,其所以阜财用衣食者也。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题解】

《召公谏厉王弭谤》选自《国语》卷一(周语上篇)。故篇名亦作《国语·召公谏厉王弭谤》,题中,召公亦作邵公。《左传》称厉王为「王心戾虐,万民弗忍」。自然引起像召公这样有识之士的忧虑,便介绍了其被逐的过程,文章简洁分明,逻辑清晰,是《国语》名篇。

【作者】

关于《国语》作者问题历代存在争议,至今尚无定论。司马迁最早提到《国语》的作者是左丘明,其后班彪、班固、刘知几等都认爲是左丘明所着,还把国语称爲《春秋外传》。但是在晋朝以后,许多学者如傅玄、刘炫都怀疑国语不是左丘明所着,唐朝啖助、陆淳皆以为与左氏文体不类。一般认为是集体创作,「定非一人所为」,清朝赵翼提出《国语》为「左氏持简料而存之,非手撰也」。直到现在,学界仍然争论不休,一般都否认左丘明是国语的作者,但是缺少确凿的证据。普遍看法是,国语是战国初期一些熟悉各国历史的人,根据当时周朝王室和各诸侯国的史料,经过整理加工汇编而成。左丘明可能参与了其中的工作。《国语》有多家注文,东汉的郑众、贾逵都曾注解《国语》,三国时魏的王肃、吴的虞翻、唐固、韦昭,晋的孔晁等也有注文,但多散佚,只有韦昭《国语解》独存。

 

068庄子寓言选 庄子(2000版05.13)

一、庖丁解牛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

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二、濠梁之辩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题解】

(庖丁解牛)出自《庄子·养生主》,原意是用它来说明养生之道的。文章先描述庖丁解牛的高超技艺,再由庖丁阐述他的解牛之道,并借此揭示了做人做事都要顺应自然规律的道理。此文在写作上采用多种手法,结构严密,语言生动简练,体现了庄子文章汪洋恣肆的特点。

(濠梁之辩)选自《庄子秋水》藉庄子和惠施的论辩,凸显庄子「万物与我为一」的思想,也反映出道家和名家在思惟方式上的不同特质。全文以对话为主轴,你来我往的机锋,颇富语言的吊诡趣味。庄子在濠梁上观鱼而自得其乐的情景,则不只充满闲情诗意,也表现出生活中的审美意趣,令人神往。

【作者】

庄周,战国时宋国蒙(今河南省商邱市东北)人,约生于周显王四年(公元前365年),约卒于周赧王二十五年(公元前290年)。曾为蒙漆园吏,故亦称为「蒙吏」、「蒙庄」、「蒙叟」。与梁惠王、齐宣王、孟子、惠施同时。又尝隐居南华山,故唐玄宗天宝初,诏追号为南华真人,称其书为南华经。庄周生逢乱世,不求闻达,只在家乡担任管理漆园的小吏。楚威王听闻庄周为贤人,曾遣使礼聘为相,庄周推辞不受。其人生观崇尚自然无为,逍遥自得;政治观则归于无为而治。与老子并为道家思想的宗师,有庄子一书传世。

 

069察今 吕氏春秋(1999版03.11)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乎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东夏之命,古今之法,言异而典殊。故古之命多不通乎今之言者,今之法多不合乎古之法者。殊俗之民,有似于此。其所为欲同,其所为异。口惽之命不愉,若舟车衣冠滋味声色之不同。人以自是,反以相诽。天下之学者多辩,言利辞倒,不求其实,务以相毁,以胜为故。先王之法,胡可得而法?虽可得,犹若不可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至,法虽今而至,犹若不可法。故择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益所见知所不见。故审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见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鱼鳖之藏也;尝一脟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

荆人欲袭宋,使人先表澭水。澭水暴益,荆人弗知,循表而夜涉,溺死者千有余人,军惊而坏都舍。向其先表之时可导也,今水已变而益多矣,荆人尚犹循表而导之,此其所以败也。

今世之主法先王之法也,有似于此。其时已与先王之法亏矣,而曰此先王之法也,而法之,以此为治,岂不悲哉?故治国无法则乱,守法而弗变则悖,悖乱不可以持国。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譬之若良医,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向之寿民,今为殇子矣。故凡举事必循法以动,变法者因时而化,若此论则无过务矣。夫不敢议法者,众庶也;以死守者,有司也;因时变法者,贤主也。是故有天下七十一圣,其法皆不同。非务相反也,时势异也。故曰良剑期乎断,不期乎镆琊;良马期乎千里,不期乎骥骜。夫成功名者,此先王之千里也。

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坠于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剑之所从坠。”舟止,从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惑乎?以此故法为其国,与此同。时已徙矣,而法不徙,以此为治,岂不难哉?

有过于江上者,见人方引婴儿而欲投之江中,婴儿啼。人问其故,曰:「此其父善游。」其父虽善游,其子岂遽善游哉?此任物,亦必悖矣。荆国之为政,有似于此。

【题解】

《吕氏春秋·察今》察今是秦国宰相吕不韦的名著《吕氏春秋》中《慎大览第三》这一章中的第八篇。该篇的部分内容讲述了三个警示性很强的寓言故事:循表夜涉、刻舟求剑、引婴投江。其中,刻舟求剑已经演化为了一个成语,而为人们所熟知。「察今」的题意,即制订法令制度必须考察当今的实际情况,这也是本文的中心论点,它体现了法家因时变法的先进思想。「刻舟求剑」成语出自本文。

【作者】

吕不韦(前292年—前235年),姜姓,吕氏,名不韦,卫国濮阳(今河南省安阳市滑县)人。战国末年著名商人、政治家、思想家,官至秦国丞相。吕不韦主持编纂《吕氏春秋》(又名《吕览》),有八览、六论、十二纪共20余万言,汇合了先秦各派学说,「兼儒墨,合名法」,故史称「杂家」。书成之日,悬于国门,声称能改动一字者赏千金。此为「一字千金」。

 

070观行 韩非(2001版06.09)

古之人目短于自见,故以镜观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已。故镜无见疵之罪,道无明过之怨。目失镜,则无以正须眉;身失道,则无以知迷惑。西门豹之性急,故佩韦以自缓;董安于之心缓,故弦统以自急。故以有余补不足,以长绩短,之谓明主。

天下有信数三:一曰智有所有不能立,二曰力有所不能举,三曰强有所有不能胜。故虽有尧之智而无众人之助,大功不立;有乌获之劲而不得人助,不能自举;有贲、育之强而无法术,不得长胜。故势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故乌获轻而重其身,非其重于千钧也,势不便也。离硃易百步而难眉睫,非百步近而眉睫远也,道不可也。故明主不穷乌获以其不能自举,不困离硃以其不能自见。因可势,求易道,故用力寡而功名立。时有满虚,事有利害,物有生死,人主为三者发喜怒之色,则金石之士离心焉。圣贤之仆深矣。古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明于尧不能独成,乌获之不能自举,贲育之不能自胜,以法术则观行之道毕矣。

【题解】

《观行第二十四》选自《韩非子》这一篇《观行》,应该是每个领导人的必读之书,上一节是要求君主——即领导人观察自己,这一节则是观察别人。领导,领什么导?领导就是引领和引导众人,使众人都能团结起来,都能统一世界观、价值观,那么这个集体也就能强大。既然是领导众人,那么就要通过观察众人的行为来了解他们各自的心思,才能统一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只有世界观、价值观得到统一,众人才能团结一心,这个集体才有凝聚力,才有向心力,才有战斗力,才能建立起功业。观察别人,也就能知人善任,从而使事情各有分工,才能互相协调,事情才有可能做成功。

【作者】

韩非,生于周赧王三十五年,卒于秦王政十四年(约前281年-前233年),韩非为韩国公子(即国君之子),汉族,战国末期韩国人(今河南省新郑)。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政论家和散文家,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后世称韩非或韩非子,中国古代著名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

 

071谏逐客书 李斯(1999版03.10)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祇为其主游间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

「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井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彊,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井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与,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官;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官,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笆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致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士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

【题解】

秦王政十年(前237年)李斯上《谏逐客书》反对驱逐客卿,为秦王政所采纳。他在秦王政统一六国的事业中起了较大作用。

【作者】

李斯(约前280年-前208年),战国末年楚国上蔡(今河南驻马店上蔡县)人,秦朝丞相,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李斯早年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后被秦王政任为客卿。秦统一天下后,李斯与王绾、冯劫尊秦王嬴政为皇帝,被任为丞相。李斯参与制定了秦朝的法律并完善了秦朝的制度;他主张实行郡县制、废除分封制;又主张焚烧民间收藏的《诗》、《书》、百家语,禁止私学,以加强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统治;提出并且主持了文字、车轨、货币、度量衡的统一。李斯实行郡县制等政治主张,奠定了中国两千多年政治制度的基本格局。

 

072大同与小康 礼记(2001版06.01)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着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题解】

节选自《礼记》(〈礼运〉)篇,标题为编者所订。春秋战国时期,儒家对古代传说中的尧舜时代的社会加以美化,说那时「天下为公」,没有私有财产,没有盗贼,没有欺。儒家还设想比「大同」社会的理想较低一级的一种社会叫做「小康」。在《礼记.礼运》中写了小康社会的特点是:「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贵族世袭)以为礼,城廓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设置)田里」等等。近代史上,「大同说」也曾作为宣传或推行社会改革时,把他们的理想社会名之为「大同」。

 

073鸿门之宴 司马迁(2001版06.10)

楚军夜击阬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行略定秦地。函谷关有兵守关,不得入。又闻沛公已破咸阳,项羽大怒,使当阳君等击关。项羽遂入,至于戏西。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说项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毋从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豪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却。」项王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王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王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啗之。项王曰:「壮士,能复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豪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项王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乃令张良留谢。良问曰:「大王来何操?」曰:「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会其怒,不敢献。公为我献之」张良曰:「谨诺。」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彊、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闲行。沛公谓张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沛公已去,闲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王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题解】

《史记》《史记卷七?项羽本纪第七(节)》

【作者】

司马迁(前145年或前135年农历二月初九-前86年),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是中国古代的伟大的史学家和文学家。他撰写的《史记》被认为是中国史书的典范,因此后世尊称他称爲史迁、太史公。

 

074情采 刘勰(2000版05.08)

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华萼振,文附质也。虎豹无文,则鞹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若乃综述性灵,敷写器象,镂心鸟迹之中,织辞鱼网之上,其为彪炳,缛采名矣。

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

《孝经》垂典,丧言不文;故知君子尝言,未尝质也。老子疾伪,故称「美言不信」,而五千精妙,则非弃美矣。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韩非云「艳采辩说」,谓绮丽也。绮丽以艳说,藻饰以辩雕,文辞之变,于斯极矣。

研味《李》、《老》,则知文质附乎性情;详览《庄》、《韩》,则见华实过乎淫侈。若择源于泾渭之流,按辔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驭文采矣。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盻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

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葢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踈,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汎咏臯壤。心纒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 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实存也;男子树兰而不芳,无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实;况乎文章,述志为本。言与志反,文岂足征?

是以联辞结采,将欲明理,采滥辞诡,则心理愈翳。固知翠纶桂饵,反所以失鱼。「言隐荣华」,殆谓此也。是以「衣锦褧衣」,恶文太章;贲象穷白,贵乎反本。夫能设模以位理,拟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蓝,间色屏于红紫,乃可谓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

赞曰:言以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英华乃赡。吴锦好渝,舜英徒艳。繁彩寡情,味之必厌。

【题解】

。《情采》是《文心雕龙》的第三十一篇,主要是论述文学艺术的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全篇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内容和形式的相互关系。第二部分从文情关系的角度总结了两种不同的文学创作道路:一种是《诗经》以来「为情而造文」的优良传统,一种是后世「为文而造情」的不良倾向。第三部分讲「采滥辞诡」的危害,提出正确的文学创作道路,是首先确立内容,然后造文施采,使内容与形式密切配合,而写成文质兼备的理想作品。本篇是针对当时「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创作风气而发的。

【作者】

刘勰(约465年─539),字彦和。原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日照市莒县),世居京口(今江苏镇江)人。南朝梁文学理论批评家。幼丧父,笃志好学,因家贫,住在佛寺。十多年后,他精通佛教经论,并钻研了儒家经典。30多岁时,写成3万7千字的《文心雕龙》,引论古今文体及其作法,又和唐朝刘知几的《史通》、清朝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并称中国文史批评三大名着。

 

075段太尉逸事状 柳宗元(1999版03.06)

太尉始为泾州刺史时,汾阳王以副元帅居蒲。王子晞为尚书,领行营节度使,寓军邠州,纵士卒无赖。邠人偷嗜暴恶者,卒以货窜名军伍中,则肆志,吏不得问。日群行丐取于市,不嗛,辄奋击折人手足,椎釜鬲瓮盎盈道上,袒臂徐去,至撞杀孕妇人。邠甯节度使白孝德以王故,戚不敢言。

太尉自州以状白府,愿计事。至则曰:「天子以生人付公理,公见人被暴害,因恬然。且大乱,若何?」孝德曰:「愿奉教。」太尉曰:「某为泾州,甚适,少事;今不忍人无寇暴死,以乱天子边事。公诚以都虞候命某者,能为公已乱,使公之人不得害。」孝德曰:「幸甚!」如太尉请。

既署一月,晞军士十七人入市取酒,又以刃刺酒翁,坏酿器,酒流沟中。太尉列卒取十七人,皆断头注槊上,植市门外。晞一营大噪,尽甲。孝德震恐,召太尉曰:「将奈何?」太尉曰:「无伤也!请辞于军。」孝德使数十人从太尉,太尉尽辞去。解佩刀,选老躄者一人持马,至晞门下。甲者出,太尉笑且入曰:「杀一老卒,何甲也?吾戴吾头来矣!」甲者愕。因谕曰:「尚书固负若属耶?副元帅固负若属耶?奈何欲以乱败郭氏?为白尚书,出听我言。」晞出见太尉。太尉曰:「副元帅勋塞天地,当务始终。今尚书恣卒为暴,暴且乱,乱天子边,欲谁归罪?罪且及副元帅。今邠人恶子弟以货窜名军籍中,杀害人,如是不止,几日不大乱?大乱由尚书出,人皆曰尚书倚副元帅,不戢士。然则郭氏功名,其与存者几何?」

言未毕,晞再拜曰:「公幸教晞以道,恩甚大,愿奉军以从。」顾叱左右曰:「皆解甲散还火伍中,敢哗者死!」太尉曰:「吾未晡食,请假设草具。」既食,曰:「吾疾作,愿留宿门下。」命持马者去,旦日来。遂卧军中。晞不解衣,戒候卒击柝卫太尉。旦,俱至孝德所,谢不能,请改过。邠州由是无祸。

先是,太尉在泾州为营田官。泾大将焦令谌取人田,自占数十顷,给与农,曰:「且熟,归我半。」是岁大旱,野无草,农以告谌。谌曰:「我知入数而已,不知旱也。」督责益急,农且饥死,无以偿,即告太尉。太尉判状辞甚巽,使人求谕谌。谌盛怒,召农者曰:「我畏段某耶?何敢言我!」取判铺背上,以大杖击二十,垂死,舆来庭中。太尉大泣曰:「乃我困汝!」即自取水洗去血,裂裳衣疮,手注善药,旦夕自哺农者,然后食。取骑马卖,市谷代偿,使勿知。

淮西寓军帅尹少荣,刚直士也。入见谌,大骂曰:「汝诚人耶?泾州野如赭,人且饥死;而必得谷,又用大杖击无罪者。段公,仁信大人也,而汝不知敬。今段公唯一马,贱卖市谷入汝,汝又取不耻。凡为人傲天灾、犯大人、击无罪者,又取仁者谷,使主人出无马,汝将何以视天地,尚不愧奴隶耶!」谌虽暴抗,然闻言则大愧流汗,不能食,曰:「吾终不可以见段公!」一夕,自恨死。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太尉逸事如右。元和九年月日,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上史馆。

今之称太尉大节者出入,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天下,不知太尉之所立如是。宗元尝出入岐周邠斄间,过真定,北上马岭,历亭障堡戍,窃好问老校退卒,能言其事。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会州刺史崔公来,言信行直,备得太尉遗事,覆校无疑,或恐尚逸坠,未集太史氏,敢以状私于执事。谨状。

【题解】

此文作于唐宪宗元和九年(814)柳宗元贬居永州时,是作者给当时在史馆任职的韩愈修史作参考的。他在《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中,谈了其写作动因:太尉大节,古固无有。然人以为偶一奋,遂名无穷,今大不然。《段太尉逸事状》的写作特点大抵可分为三点:一是精心选材,每一件事都突出表现主人公思想性格的一个方面;二是用个性化的语言行动塑造人物形象,描写生动形象,而不作议论;三是使用倒叙手法,有利于主题突出,文章结构巧妙。

 

076新五代史伶官传序 欧阳修(1999版03.14)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题解】

《新五代史》卷三十四?《伶官传》七十四卷。新五代史,欧阳修撰(1054)。于宋仁宗景佑三年(1036)至皇佑五年(1053)间。篇中所议论的是后唐庄宗李存勖,他紧记父亲遗言,建立了后唐政权。不过,称帝后却沉迷于奢侈享乐的生活中,宠信伶人,不问国事,政治日趋衰败。李存勖最终也死在他极为宠信的伶人郭从谦手中。欧阳修目睹国家积弱不振的现实和当权者的骄奢淫逸,正是出于以古鉴今的考虑,在这篇史论中提出了「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的见解,寄语深长,发人深省。

 

077醉翁亭记 欧阳修(2000版05.05)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巖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于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爲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杂然而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衆宾欢也。苍顔白发,颓然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题解】

选自《欧阳文忠公集》本文是庆历六年(1046)作者因支援范仲淹的政治改革被贬爲滁州太守时写的。文章极其生动的描写了醉翁亭的秀丽环境和变化多姿的自然风光,并勾勒出一幅太守与民同乐的图画,抒发了作者的政治理想和娱情山水以排遣抑郁的复杂感情。全篇将写景、叙事、抒情熔于一炉。前人说它“句句是记山水,却句句是记亭,句句是记太守”,这是很中肯的。

078六国论 苏洵(2000版04.06)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爲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爲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幷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爲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爲国者无使爲积威之所劫哉!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従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题解】

选自《嘉祐集·权书》(1055)。《六国论》提出并论证了六国灭亡「弊在赂秦」的精辟论点,「借古讽今」,抨击宋王朝对辽和西夏的屈辱政策,告诫北宋统治者要吸取六国灭亡的教训,以免重蹈覆辙。

【作者】

苏洵(1009—1066年),北宋著名散文家,字明允,号老泉,眉州眉山(今四川省眉山县)人。相传二十七岁时才发愤为学,应进士和茂才异等考试皆未中。于是愤而自焚平日所著文章,再度闭门潜心读书,终于博通六艺及诸子百家著作,撰写文章下笔顷时数千言。嘉祐间,得当时名盛一时的翰林学士欧阳修推誉,以文章著名于世。曾任秘书省校书郎、霸州文安县主簿。后与姚辟同修礼书《太常因革礼》一百卷,书成后不久去世。他主张抵抗辽的攻掠,对大地主的土地兼并、政治特权有所不满。为文擅长策论,语言明畅,笔力雄健,奔腾驰骋,纵横捭阖,老辣犀利,很有战国纵横家笔意。与其子轼、辙,合称三苏,俱被列入唐宋八大家。有《嘉祐集》行世。

 

079墨池记 曾巩(1998版01.09)

临川之城东,有地隐然而高,以临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长,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临川记〉云也。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其徜徉肆恣,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岂其学不如彼邪!则学固岂可以少哉!况欲深造道德者邪!墨池之上,今为州学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书「晋王右军墨池」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又告于巩曰:「愿有记!」推王君之心,岂爱人之善,虽一能不以废,而因以及乎其迹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学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如何哉!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曾巩记。

【题解】

本文作于宋庆历八年(1048年),宇宙事物成于积,而用心则贵专一。藉「墨池」之传说,阐明「精力自致」,勤习苦练功力的重要,以突显「巩固学习效果」之「学固」意旨,启示生命活力之来源,阐扬天赋伟大人性。

【作者】

曾巩(1019年9月30日~1083年4月30日,天禧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元丰六年四月十一日),字子固,建昌南丰(今属江西)人,后居临川(今江西抚州市西),北宋政治家、文学家,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亦为「南丰七曾」(曾巩、曾肇、曾布、曾纡、曾紘、曾协、曾敦)之一。。曾巩文学成就突出,其文「古雅、平正、冲和」,位列唐宋八大家,世称南丰先生。着有《元丰类稿》。

 

080黄州快哉亭记 苏辙(1999版03.01)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之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收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云,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1083)

【题解】

选自《栾城集》,《黄州快哉亭记》。这篇记叙文,紧紧围绕「快哉」二字来作文章,也是就建亭者的用意,来加以发挥的。前二段重在描写亭上所见景物及由此生发的历史联想,说透“快哉”的涵义;第三段重在议论,是以推理笔法,印证「快哉」的确切无误;或含苏辙对张梦得豁达不羁的赞赏,也隐含作者对其兄苏轼的慰勉之情。

 

081秦士录 宋濂(1999版03.02)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稜,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鬭,不可劈,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肆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一日独饮娼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两生不得已,与之偕。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啸歌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素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卽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叩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纚纚如贯珠。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才,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册呻吟也。

泰定末,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请谒,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闻关中邓伯翊耶?」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令隶人捽入。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巿于鄞,卽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凡志士所同愤。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止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礼壮士!」闻者皆吐舌。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譟,前登坚城乎?」曰:「能!」「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銕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予,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其后。旣,弼至,众槊并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失。已而烟尘障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王抚髀叹曰:「诚壮士!诚壮士!」命酌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声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尚何言!」随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玄鸟来降,失家,竞栖林木间。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惜哉!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题解】

选自《宋文宪公全集》卷三十八。秦,指今陕西一带。这是一篇人物传记,讲述了秦士邓弼的事迹和遭遇。作者选择邓弼生平两件奇事,着力进行描绘。文章中的邓弼,既文且武。文能饱读四库之书,压倒素以才艺自负的两书生;武能擘牛举鼓,比之为王铁枪。但因生性抗直,好酒使性,加上统治者内部矛盾,使有「立勋万里外」的宏愿的邓弼,只有遁入山中当了道士,这也是对封建社会摧残人才的控诉。全文握住几个富有特征的情节,绘声绘色地再现了邓弼的英雄形象,刻画出他英勇雄壮、博学多才而又豪爽狂放的性格,其中也寄寓著作者为国惜才之意,并为有志之士不得重用而抱不平。

 

082琵琶记(糟糠自厌) 高明(2001版06.15)

第一场:写赵五娘吃糠的困境及其心思。

【山坡羊】段旨:写五娘艰困的生活处境。

(商调过曲)【山坡羊】〔旦上〕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体,芳衣尽典,寸丝不挂体,几番拚死了奴身己,争奈没主公婆教谁看取○8。(合)思之,虚飘飘命怎期?难捱,实丕丕灾共危!

【前腔】段旨:写五娘痛苦难耐的心境。

〔前腔〕滴溜溜难穷尽的珠泪,乱纷纷难宽解的愁绪。骨崖崖难扶持的病身,战兢兢难捱过的时和岁。这糠我待不吃你啊!教奴怎忍飢?我待吃你啊!教奴怎生吃?思量起来,不如奴先死,图得不知他亲死时。(合前)

〔白〕奴家早上安排些饭与公婆吃。岂不欲买些鲑菜,争奈无钱可买。不想婆婆抵死埋怨,只道奴家背地自吃了什么东西,不知奴家吃的是米膜糠粃!又不敢教他知道,只得回避。便使他埋怨杀我;我也不敢分说。苦!这糠粃怎的吃得下?(吃吐介)

【孝顺歌】段旨:以糠自喻,由糠的不幸遭遇比拟自己的悲惨遭遇。

(双调过曲)【孝顺歌】〔旦〕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那!你遭砻被舂杵,筛2你簸颺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外、净潜上探觑介〕

【前腔】段旨:以米和糠比喻夫贵妇贱、夫去妇不能养之苦。

〔前腔〕〔旦〕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被簸颺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啊!米在他方没处寻,奴家,恰便似糠啊!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飢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外、净潜下介〕

【前腔】段旨:以糠的归宿自比,感叹自己身不如糠。

〔前腔〕〔旦〕思量我生无益,死又值甚的?不如忍飢死了为怨鬼。只一件,公婆老年纪,靠奴家相依倚;只得苟活片时。片时苟活虽容易;到底日久也难相聚。谩把糠来相比:这糠啊!尚兀自有人吃!奴家的骨头,知他埋在何处?〔外、净上〕

第二场:写五娘吃糠被公婆发现后所引起的风波。

〔净白〕媳妇,你在这里吃什么?

〔旦白〕奴家不曾吃什么!〔净搜夺介〕

〔旦白〕婆婆,你吃不得!

〔外白〕咳!这是什么东西?

【前腔】段旨:写五娘任怨吃糠,并说自己是蔡伯喈的糟糠妻室。

〔前腔〕〔旦〕这是谷中膜,米上皮。〔外白〕呀!这便是糠,要他何用?

〔旦〕将来饆饠堪疗飢。〔净白〕咦!这糠只好将去喂猪狗,如何把来自吃?〔旦〕尝闻古贤书,狗彘食人食,也强如草根树皮。〔外、净白〕恁的苦涩东西,怕不噎坏了你?〔旦〕囓雪吞毡,苏卿犹健;餐松食柏,到做得神仙侣。这糠啊!纵然吃些何虑?〔净白〕阿公,你休听他说谎!糠粃如何吃得?〔旦〕爹妈休疑,奴须是你孩儿的糟糠妻室。

〔外、净看哭介白〕媳妇!我原来错埋怨了你;兀的不痛杀我也!〔外、净闷倒,旦叫哭介〕

【雁过沙】段旨:写五娘自责未能尽心奉事公婆。

(仙吕入双调)【雁过沙】〔旦〕苦沉沉向冥途,空教我耳边呼。公公!婆婆!我不能彀尽心相奉事,反教你为我归黄土!人道你死缘何故?公公!婆婆!怎生割舍得抛弃了奴?

〔外醒介〕〔旦白〕谢天谢地,公公醒了!公公,你!

【前腔】段旨:写蔡员外怜惜五娘的忍苦,并发出「始信有糟糠妇」的感叹。

〔前腔〕〔外〕媳妇!你担飢事姑舅!媳妇!你担飢怎生度?〔旦白〕公公,且自宽心,不要烦恼!〔外〕媳妇!我错埋怨了你。你也不推辞,到如今始信有糟糠妇。媳妇!料应我不久归阴府,也省得为我死的,累你生的受苦!

〔旦扶外起介〕公公,且在床上安息。待我看婆婆如何?〔旦叫不醒介〕呀!婆婆不济事了!如何是好?

【前腔】段旨:写五娘内疚对不起丈夫,没有尽到看护公婆的职责。

〔前腔〕〔旦〕婆婆气全无,教奴怎支吾?咳,丈夫啊!我千辛万苦,为你相看顾;如今到此难回护!我只愁母死难留父;况衣衫尽解,囊箧又无!

〔外白〕媳妇,婆婆还好么?〔旦白〕婆婆不好了!

【前腔】段旨:写蔡员外的省悟自责,明白科举制度是悲剧的主因。

〔前腔〕〔外〕天那!我当初不寻思,教孩儿往帝都;把媳妇闪得苦又孤,把婆婆送入黄泉路:算来是我相躭误!不如我死,免把你再辜负!

〔旦白〕公公休说这话!请自将息!〔外白〕媳妇,婆婆死了,衣衾棺椁○53,是件皆无,如何是好?〔旦白〕公公宽心,待奴家区处!

第三场:写五娘请求张太公周济殡殓的情形。

〔末上白〕福无双降犹难信,祸不单行却是真。老夫为何道此两句?为邻家蔡伯喈妻房赵氏五娘。他嫁得伯喈方才两个月;伯喈便出去赴选。自去之后,连遭饥荒,公婆年纪皆在八十之上,家里更没个相扶持的。甘旨之奉,亏杀这五娘子。把些衣服首饰之类,尽皆典卖,办些粮米,供给公婆,却背地里把糠粃饆饠充飢。这般荒年饥岁,少什么有三五个孩儿的人家供膳不得爹娘;这个小娘子,真个今人中少有,古人中难得!那婆婆不知道,颠倒把他埋怨!适来听得他公婆知道,却又痛心,都害了病。如今,不免到他家里探望则个!呀,五娘子,你为甚的慌慌张张?

〔旦白〕太公,「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奴家婆婆死了!〔末白〕唉,你婆婆既死了;你公公如今在哪里?〔旦白〕在床上睡着。〔末白〕待我去看一看。〔外白〕太公休怪,我起来不得了!〔末白〕老员外,快不要劳动。〔旦白〕太公,我婆婆衣衾棺椁,是件皆无,如何是好?〔末白〕五娘子,你不要愁烦,我自有区处。

【玉包肚】段旨:写五娘对家贫无以为殓的担忧。

(仙吕入双调)【玉包肚】〔旦〕千般生受!教奴家如何措手?终不然把他骸骨,没棺材送在荒坵!〔合〕相看到此,不由人不泪珠流!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前腔】段旨:写张广才急人之难的古道热肠。

〔前腔〕〔末〕五娘子,不必多忧,资送婆婆在我身上有。你但小心承直公公,莫教他又成不救。〔合前〕

【前腔】段旨:写蔡员外感激张广才的周济。

〔前腔〕〔外〕张公护救,我媳妇实难启口,孩儿去后又遇饥荒,把衣衫典卖无留。〔合前〕〔末白〕老员外,你请进里面去歇息。待我一霎时叫家僮讨棺木来,把老安人殡殓了,选个吉日,送在南山安葬去。〔外白〕如此多谢太公周济!

下场诗:以五娘的孝感天地万物作结。

〔旦〕只为无钱送老娘 〔末〕须知此事有商量

〔合〕归家不敢高声哭 惟恐猿闻也断肠(下)。

【题解】

本文节录自琵琶记第二十一齣糟糠自厌,俗名吃糠。琵琶记全剧共四十二齣,演东汉蔡邕(字伯喈)与赵五娘夫妻悲欢离合的故事。本齣叙赵五娘在丈夫赴京应试后,连遭饥荒,五娘典当衣物,奉养公婆,自己却强咽糠粃充飢。后婆婆病故,幸得邻居张广才的资助,才得以殡殓。全齣情真意切,字字血泪,感人至深,尤其五娘吞糠一段,最为精彩动人。

【作者】

高明,字则诚,一字东嘉,号菜根道人,元温州瑞安(今浙江省瑞安市)人。约生于元成宗大德九年(公元一三○五年),卒于明太祖洪武二年(公元一三六九年)。高明自幼颖悟,以学识渊博著称,曾与刘基为友。于元顺帝至正五年(公元一三四五年)考中进士,任处州(今浙江省丽水市)录事,三年中颇有政声。后调任浙江行省丞相掾(音 ㄩㄢˋ,属官),时方国珍在浙东作乱,与统帅议事不合回到杭州。后迁任江南行台掾,看清宦海险恶,托病辞官,避居浙江宁波城东之栎社,广交文士并专心著作,琵琶记即作于此时。明洪武元年(公元一三六八年),太祖曾召纂修元史,固辞不就;不久病逝。高明工诗文,善书法,尤其擅长词曲,是元末明初最著名的戏曲作家。所着琵琶记文词清丽,被置于明代百剧之首。另有诗集柔克斋集二十卷,大都散佚。

 

083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2000版04.08)

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泄,闷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受教焉。」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于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于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磷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题解】

《司马季主论卜》是一篇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文章,是讲「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唐诗),实际讲的是元代末年的种种腐败都是从前胡作非为恶性发展的结果。在现代看来,这篇对话也是对当时统治者的一声警钟。

【作者】

刘基(1311—1375),字伯温,祖籍平遥朱坑人。先祖避乱移居浙江青田[,元代至顺年间(1330—1333)进士,任高安县丞、江浙儒学副提举,不久罢职归田。刘基是元末明初有名的诗文作家,一些作品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动乱和人民的痛苦。散文古朴浑厚、锋利遒劲,以寓言体散文最为著名。游记则描写细致,清新生动。着有《郁离子》、《覆瓿集》、《犁眉公集》、《写情集》、《春秋明经》等。后人合编为《诚意伯文集》,或称《诚意伯刘文成公文集》。

 

084训蒙大意 王守仁(2000版05.14)

古之教者,教以人伦。后世记诵词章之习起,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当以孝弟忠信礼义廉耻为专务。其栽培涵养之方,则宜谚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乐嬉游而惮拘检,如草木之始萌芽,舒畅之则条达,摧挠之则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趋向鼓舞,中心喜悦,则其进自不能已。譬之时雨春风,沾被卉木,莫不萌动发越,自然日长月化;若冰霜剥落,则生意萧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诱之歌诗者,非但发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号呼啸于咏歌,宣其幽抑结滞于音节也。导之习礼者,非但肃其威仪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让而动荡其血脉,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讽乏读书者,非但开其知觉而已,亦所以沉潜反复而存其心,抑扬讽诵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立教之微意也。

若近世之训蒙稚者,日惟督以句读课仿,责其检束而不知导之以礼,求其聪明而不知养之以善,鞭挞绳缚,若待拘囚。彼视学舍如囹狱而不肯入,视师长如寇仇而不欲见,窥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设诈饰诡以肆其顽鄙。偷薄庸劣,日趋下流。是盖驱之于恶而求其为善也,何可得乎?

凡吾所以教,其意实在于此。恐时俗不察,视以为迂,且吾亦将去,故特叮咛以告。尔诸教读,其务体吾意,永以为训,毋辄因时俗之言,改废其绳墨,庶成「蒙以养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题解】

〔训蒙大意〕全名为〔训蒙大意示教读刘伯颂等〕,见〔传习录中卷〕〔王文成公全书?年谱〕将此文节录,列于「(明武宗正德)十有三年戊寅,先生四十七岁在赣(1518)。……四月班师,立社学。」之后。据〔年谱〕,阳明在平定大帽浰头诸寇后,认为应着重移风易俗之教化,于是发动南赣所属各县父老子弟,互相戒勉,兴立社学,延师教子,歌诗习礼。影响所及,市民知冠服,里巷朝夕歌声可闻,渐成礼让之俗。此文之作,系指示教师由浅近易行处,开导训诲学子。

 

085口技 蒲松龄(1999版02.07)

村中来一女子,年十有四五。携一药囊,售其医。有问病者,女不能自为方,俟暮夜问诸神。晚洁斗室,闭置其中。众绕门窗,倾耳寂听,但窃窃语,莫敢咳。内外动息俱冥。至半更许,忽闻帘声。女在内曰:「九姑来耶?」一女子答云:「来矣。」又曰:「腊梅从九姑耶?」似一婢答云:「来矣。」三人絮语间杂,刺刺不休。俄闻帘钩复动,女曰:「六姑至矣。」乱言曰:「春梅亦抱小郎子来耶?」一女曰:「拗哥子!呜之不睡,定要从娘子来。身如百钧重,负累煞人。」旋闻女子慇懃声,九姑问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慰劳声,小儿喜笑声,猫子声,一齐嘈杂。即闻女子笑曰:「小郎君亦大好耍,远迢迢抱猫儿来。」既而声渐疏,帘又响,满室俱哗,曰:「四姑来何迟也?」有一小女子细声笑曰:「路有千里且溢,与阿姑走尔许时始至。阿姑行且缓。」遂各各道温凉声,并移坐声,唤添坐声,参差并作,喧繁满室,食顷始定。即闻女子问病。九姑以为宜得参,六姑以为宜得?,四姑以为宜得术。参酌移时,即闻九姑唤笔砚。无何,折纸戢戢然,拔笔掷帽丁丁然,磨墨隆隆然;既而投笔触几,震笔作响,便闻撮药包裹囌囌然。顷之,女子推帘,呼病者授药并方。反身入室,即闻三姑作别,三婢作别,小儿哑哑,猫儿唔唔,又一时并起。九姑之声清以越,六姑之声缓以苍,四姑之声娇以婉,以及三婢之声,各有态响,听 之了了可辨。群讶以为真神。而试其方,亦不甚效。此即所谓口技,特借之以售其术耳,然亦奇矣!

昔王心逸尝言:在都偶过市廛,闻弦歌声,观者如堵。近窥之,则见一少年曼声度曲。并无乐器,惟以一指捺颊际,且捺且讴,听之铿铿,与弦索无异。亦口技之苗裔也。

【题解】

《聊斋志异》卷二

【作者】

蒲松龄(1640-1715),明崇祯十三年—清康熙五十四年),字留仙,又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清代杰出文学家,小说家,山东省淄川县(今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出身于一个逐渐败落的地主家庭。19岁应童子试,以县、府、道三考皆第一而闻名籍里,补博士弟子员。但后来却屡应省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为生活所迫,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舌耕笔耘,年近40年,直至71岁时方撤帐归家。。世称聊斋先生。

 

086骡说 刘大櫆(2000版04.02)

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夫煦之以恩,任其然而不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不得不然者,世之所谓贱者也。煦之以恩,任其然而然,迫之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行止出于其心,而坚不可拔者,世之所谓贵者也,然则马贱而骡贵矣。虽然,今夫轶之而不善,榎楚以威之而可以入于善者,非人耶人岂贱于骡哉?然则骡之刚愎自用,而自以为不屈也久矣。呜呼!此骡之所以贱于马欤?

【题解】

骡说,是由清代作家刘大櫆创作的散文之一。这是一篇寓言式的杂文。作者之意,是贵骡而贱马,因为骡「行止出于其心」,「以威使之然而愈不然」,具有倔傲之性,而马则往往屈服于威势。但世俗却因为骡「刚愎自用」而轻贱它,于是作者产生了慨叹。以螺马为寓,实是写人世的不平,包含有作者的身世之感在内。

【作者】

刘大櫆(1698—1779),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安徽桐城人。诸生,雍正年间(1723—1735)时两举副贡生,乾隆年间(1736—1796)应博学鸿辞,皆未成;晚年为安徽黟县教谕数年,后归故里,一生很不得志。刘大櫆为文以才气著称,早年以布衣游京师,方苞读了他的文章,极为叹服,说:「如苞何足算耶!邑子刘生,乃国士尔。」姚鼐曾从其学古文,为桐城派创始人之一。其文论主张“义理、书卷、经济考,行文之实,若行文自另是一事”,强调神气、音节、字句的统一,重视散文的艺术表现,这对方苞的文论是一个发展。刘氏散文长于气势,富有文采,内容多怀才不遇的牢骚,于时弊亦间有指摘。亦工诗,其诗作也常为时人所称道。着有《刘海峰诗文集》,《论文偶记》等。《清史稿》有传。[3]

 

087虬髯客传 杜光庭(2001版06.02)

隋炀帝之幸江都也。命司空杨素守西京。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于上。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一日,卫公李靖以布衣上谒,献奇策。素亦踞见之。公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公以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素敛容而起,谢公,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当公之骋辩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立于前,独目靖。靖既去,而执拂者临轩指吏曰:「问去者处士第几?住何处?」公具以对,妓诵而去。

公归逆旅,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公起问焉,乃紫衣带帽人,杖揭一囊。公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公遽延入,脱去衣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素面画衣而拜,公惊答拜。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无如公者。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

公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不足畏也。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也。 计之详矣,幸无疑焉。」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辞、气性,真天人也。公不自意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无停履。

数日,亦闻追访之声,意亦非峻,乃雄服乘马,排闼而去,将归太原。行次灵石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张氏以长发委地,立梳床前。公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如虬,乘蹇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欹卧,看张梳头。公怒甚,未决,犹亲刷马。张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公,令勿怒。急急梳头毕,敛衽前问其姓。卧客答曰:「姓张。」对曰:「妾亦姓张,合是妹。」遽拜之。问第几,曰:「第三。」问妹第几,曰:「最长。」遂喜曰:「今夕幸逢一妹。」

张氏遥呼:「李郎且来见三兄!」公骤拜之,遂环坐。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已熟矣。」客曰:「饥。」公出市胡饼。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曰: 「靖虽贫,亦有心者焉。他人见问,故不言,兄问之,则不隐耳。」具言其由。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曰:「然。吾故谓非君所致也。」曰:「有酒乎?」曰:「主人西,则酒肆也。」公取酒一斗,既巡,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者,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释矣。」 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真丈夫也。亦闻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识一人,愚谓之真人也,其余,将帅而己。」曰:「何姓?」曰:「靖之同姓。」曰:「年几?」曰: 「仅二十。」曰:「今何为?」曰:「州将之子。」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乎?」曰:「靖之友刘文静者,与之狎;因文静见之可也。然兄何为?」曰:「望气者言太原有奇气,使访之。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日,曰:「达之明日,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公与张氏且惊且喜,久之,曰:「烈士不欺人,固无畏。」促鞭而行。

及期,入太原,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迥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虬髯默然居末坐,见之心死。饮数杯,招靖曰:「真天子也!」公以告刘,刘益喜自负。既出,而虬髯曰:「吾得十八九矣;然须道兄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有此驴及瘦驴,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宛见二乘,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公惊喜,召坐。围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一妹。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如期至,道士与虬髯已到矣;俱谒文静。时方弈棋,起揖而语。少焉,文静飞书迎文皇看棋。道士对奕,虬髯与公傍侍焉。俄而文皇到来,精采惊人,长揖而坐,神气清朗,满坐风生,顾盼炜如也。道士一见惨然,下棋子曰:「此局全输矣。于此失却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而请去。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图,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

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小宅相访,李郎相从一妹。 悬然如磬。欲令新妇袛谒,兼议从容,无前却也。」言毕,吁嗟而去。

公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板门,扣之,有应者,拜曰:「三郎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延入重门,门愈壮丽。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公入东厅。厅之陈设,穷极珍异,箱中妆奁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巾栉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异。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裼裘而来,亦有龙虎之状,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耳。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也。四人对馔讫, 陈女乐二十人,列奏于前,饮食妓乐,若从天降,非人间之曲。食毕,行酒,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钥匙耳。

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何者?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三二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之贵,似盛轩裳。非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荣一妹。起陆之贵,际会如期,虎啸风生,龙吟云萃,固非偶然也。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也,勉之哉!此后十年,当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事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东南相贺。」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公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遂匡天下。贞观十年,公以左仆射平章事。适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公心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礼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耳。我皇家垂福万叶,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半乃虬髯所传也。」

【题解】

《虬髯客传》属于唐末汉族传奇小说。杜光庭撰。共一卷。本篇写李靖于隋末在长安谒见司空杨素,为杨素家伎红拂所倾慕,随之出奔,途中结识豪侠张虬髯,后同至太原,通过刘文静会见李世民(即唐太宗)。虬髯本有争夺天下之志,见李世民器宇不凡,知不能匹敌,遂倾其家财资助李靖,使辅佐李世民成就功业。

【作者】

杜光庭(850—933),字圣宾,号东瀛子,缙云人。唐懿宗时,考进士未中,后到天台山入道。僖宗时,如为供奉麟德殿文章应制。随僖宗入蜀,后来追随前蜀王建,官至户部侍郎。赐号传真天师。晚年辞官隐居四川青城山。一生著作颇多,有《道德真经广圣义》、《道门科范大全集》、《广成集》、《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青城山记》、《武夷山记》、《西湖古迹事实》等。古代著名传奇小说《虬髯客传》相传系他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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